李姨娘一早就坐在鏡前梳妝打扮。先試了一套銀頭面,覺得不夠豐美;又換了一個白湖紗 髻,插了六支碧玉簪,配了一個白玉草蟲銀分心,雖然漂亮,卻又太熱鬧了些,不適合喪儀;末了找出一支老銀點翠的小鳳釵,配上一支珍珠頭箍,一個銀絲 髻,一對點翠的耳墜,這才覺得又素淨、又美麗,于是只管對著鏡子左顧右盼。
丫頭銀杏在旁替她打手把鏡,趕忙奉承說︰「姨娘這長相、這打扮、這氣派,在宅子里真是頭一份!」
李姨娘滿意地笑了,跟著又惆悵起來︰「頭一份又怎樣,一年到頭也見不得人,還不是在這不見天日的院子里看人臉色。」
銀杏深有同感。想當初老爺去自貢,李姨娘因為懷孕沒法隨行,可是生下四小姐之後,老爺幾次要接家小去川里,太太總是攔著,結果老爺一走六年,姨娘的肚子再沒了消息,人也從玉環瘦成了飛燕,何況在這院子里,在太太眼皮子底下討生活,委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銀杏強打精神,笑說︰「今天姨娘的娘家人要來,姨娘可以好好說一天話了。」
李姨娘嘴角噙著笑,是呀,今天終于能開心一下了。自從十七歲一頂小轎抬進沈家,從此便與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告別。這些年雖然不愁吃穿,然而究竟是笑的時候少,煩的時候多。這老爺,也太狠心,一走六年,連自己生女兒時都不在身邊!而這太太,也太難相與,她自己的閨女就叫什麼蕊呀、瑤呀,旁人的閨女就叫玉娘、秋娘,連正經名字都不取!這家里,也唯有女兒秋娘值得留戀。
她悵然地望著鏡子里美好的容顏。要不是兄嫂貪圖富貴,她一個家世清白的女兒,能給人作妾嗎?這些年恨透了他們,卻沒機會說幾句刻薄話出氣——說起來,還得感謝二小姐,要不是她做主讓姨娘待客,那個貪財的嫂子怎麼能听見自己的怨恨?怎麼能看見自己十指不沾陽春水,通身珠光寶氣?今天一定要氣死她,羨慕死她!
她無聲地笑了,順手翻出一套金三事別在紐扣上。
雙瑤此時也在微笑。雖然昨晚守靈守了通宵,只在草薦上勉強打了個盹兒,寅時不到又起來理事,但她的精神還不錯。一大早照看了沈歷等人的早飯,又命小廚房給姚淑宜做了細粥小菜送去,之後回事的就沒斷過。領祭禮的,領和尚道士念經錢的,領對牌買竹竿、帆布搭戲台的,走一起又來一起,記事的晴雪寫得手都酸了。
兩個舅母負責接待拜祭的女客,雙瑤早已提前備好上中下三等祭禮,只要按情況回禮就行了。媳婦婆子們自雙瑤手中領了對牌,辦完差事再由雙蕊核對,去寧媽媽處銷賬。雙瑤送早飯時對姚淑宜說了雙蕊如何懂事能干,姚淑宜十分滿意。唱戲的海鹽子弟已在後罩房安置妥當,卷棚外搭了戲台,撤靈台時要唱三天大戲。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就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串起了這一堆瑣碎、看起來毫無關聯的事項,讓她通觀全局,省心省力。就連前幾日那麼難纏的寧媽媽,自從雙蕊接管了對賬之事,也變成了好好老人。
她忽然覺得,唐薇能輕易找出事情的關鍵所在,並且指點她何去何從,那份見識和手段,絕不是小門小戶能培養出來的。
「二小姐!」晴雪焦急的呼喊打斷了她的思緒,抬頭看時,一個媳婦跪在地上磕頭,晴雪一臉驚慌︰「萬安媳婦剛剛錯把下等禮回給了劉皇親夫人!」
雙瑤吃了一驚,這劉皇親有個堂佷女在宮中封了美人,一家人在杭州著實威風凜凜。回錯禮盒,往小了說是不留神,往大了說,沒準兒讓人以為沈家存心羞辱,那就糟了!
她的腦筋飛快地轉著,像劉皇親這種交情遠的,一般上完香就走,可是剛才杜媽媽來通知自己準備出靈,那麼現在僧尼們肯定在繞棺念經,靈堂內肯定很多人,劉夫人的香一時半會兒未必上的完。
她立刻吩咐晴雪去知會太太,自己匆忙趕去,準備找大舅母王氏出面,拖住劉夫人,自己再想辦法把東西換掉。剛到靈堂,唐薇也匆忙趕來,不及問候,直接開口道︰「劉夫人的刺繡手藝數一數二。」
雙瑤立刻反應過來,剛找到王氏,劉夫人已前來告辭,說家中有事,不跟著到墳上了。雙瑤跟王氏使了個眼色,自己迎上前拉住劉夫人,道︰「早听說夫人的刺繡技藝天下無雙,不知道可否賜教一二?」
在葬禮上討論繡工,劉夫人有些錯愕,但很快笑道︰「過獎了,如果小姐不嫌棄,趕明兒到我家坐坐,小女也正是這個年紀,正可以做個伴。」
王氏雖不明就里,但很配合地介紹道︰「這是舍下二外甥女,一直仰慕夫人的技藝,只是沒機會親近。」
雙瑤余光里看見杜媽媽親親熱熱地拉著劉夫人的隨行到一邊去了,這才松了口氣,又尋出幾句話來聊著,很快贊禮生高叫出靈,雙瑤告了不敬,慌忙跟著眾人圍隨棺木跪定。沈歷一身重孝,哭哭啼啼靈前摔了瓦盆,道士念了起棺咒,六十四個抬杠人一齊發力,寬大的棺材輕松地上了肩。
姚淑宜由寧媽媽攙著和沈歷一左一右扶住館材,沈應嘉捧著靈牌走在棺材前面,其他的女兒和姨娘圍隨著,哭聲震天出了門。
雙瑤臨去時看見杜媽媽微微沖她點頭,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
出院後女眷紛紛上轎,加上送靈親友的車馬,一大堆人白汪汪的,慢慢從城中繁華地段經過。道旁時不時有沈家的親朋在擺了三牲路祭,兩下相見不免一番寒暄,引得沿途看熱鬧的百姓不住贊嘆沈鹽商好闊氣,好舍得花錢。
隊伍剛近城門,只見道旁一個極大的路祭棚子,通身用白絹裱糊,頂上扎著大朵白花,案上磊磊擺著三牲、饅首、時新果品,香爐里插著手指粗細的香,棚兩邊是穿著重孝的男女僕役,個個低眉順眼,表情恭肅。
眾人不由一愣,是誰家如此大手筆,擺了這麼闊氣的路祭棚?
一念未完,忽听一聲淒厲的呼喊︰「老太太,您走的太急了!您睜開眼楮看看,可憐您嫡嫡親親的孫子就要流落街頭啦!」
隨著哭聲,一個穿重孝的婦人從棚里搶出,撲通一聲跪在了棺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