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淑宜坐在衛家寬敞明亮的會客廳里,只覺得一顆心怦怦直跳,又是激動,又是不安。
記得剛成親那會兒,她也曾慫恿丈夫跟揚州三大總商來往,可是沈家那時候是什麼人物?連人家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別說衛家了,就連羅家、李家的門都模不著。
後來通過姚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好容易跟衛家有過幾次來往,可惜結交的都是衛家的旁支,正經嫡支的三房,還是不得門路。
對于姚淑宜來說,這輩子最大的不幸就是身份的丟失。記得小時候家里來往的都是峨冠博帶的士大夫,談的講的都是為官做宰、經濟仕途。祖父去世以後,漸漸門庭冷落,只有父親的同僚偶爾還有到訪,再後來父親免官,大哥進士不第,成親時只擺了二十幾桌席面,當初祖父去世時,那可是接連三天的流水大席,里里外外統共幾百口子人來吊唁呢
嫁到沈家後,生活全都變了。再沒有談講仕途的聲音,家里來了客人,講話除了生意還是生意。
最初幾年,她懶得應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太太,時常托病不見人。可是有了沈應嘉以後,漸漸地,許多要強心性都磨得沒了,漸漸地,同那些商家婦也開始寒暄應酬,漸漸地,自己也要變成徹頭徹尾的商家婦了。
她覺得心口有些發酸。多少年了,終于重新坐在大宅子的客廳里,斯斯文文吃一杯茶
正在思緒萬千,突然听見衛三太太的聲音︰「二嫂,沈太太在屋里等了好一會兒了呢。」
姚淑宜知道是衛二太太來了,慌忙站了起來。
果然,衛三太太伴著一個中年婦人走了進來,只見她長圓臉,大眼楮長眉毛,不笑時眉目間略有蕭瑟之意,嘴角微微有些下垂,又顯出幾分淒苦。她身穿丁香色五福獻壽通袖,內襯煙灰色杭州絹對襟衫,下拖著赭色九幅遍地金裙,與繁華中透出一絲寂寞,正如她瞧人的眼神。
姚淑宜深吸了一口氣。這個二太太看起來,沒有三太太那麼好相處呢,也不知待會兒開口求她,是成也不成?
衛三太太笑指姚淑宜︰「二嫂,這位就是我剛說的沈太太了。」
姚淑宜忙行禮,衛二太太只是微微蹲了子,以示還禮,嘴里說著稀客,眼楮里卻沒有一絲笑意。
衛三太太挨著姚淑宜坐下,笑道︰「听大少爺說,二嫂最近又在抄經呢?」
二太太略露出一點笑,道︰「這陣子總是頭疼,夜里又走困,末後去了趟白衣庵,師太說抄抄經書靜靜心,一來容易安靜,二來也是積陰鷙的善事,所以我就發願回來抄100遍的《無量壽經》。」
「阿彌陀佛,」姚淑宜忙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二太太這等功德,真是少有白衣庵的主持林師太我也常會的,極有修行的一個人,也是蒙她指點,我在家里建了佛堂,每逢初一十五吃齋,到如今已經是第八個年頭了。」
「哦,沈太太也認識林師太?」衛二太太略有了些興趣,問道,「我怎麼沒在白衣庵見過你?」
「可知是緣法未到。」姚淑宜笑道,「說起來,我差不多一年中總要去個三四趟,居然沒踫到過夫人,也許正是佛法上說的,特地要等到今日才與太太相會呢。」
衛二太太露出一絲笑意︰「原來你去的這麼勤。我一年之中,大約也只能去兩趟,不過林師太倒時常過來。」
「想來太太也是供奉觀世音菩薩了?」
衛二太太點點頭︰「正是,供的白衣觀音。」她微微低了頭,沉吟了一下,「大概總供了有二十五六年吧。」
「阿彌陀佛,這麼說姐姐簡直是位活菩薩了」姚淑宜笑道,「我家供的也是白衣觀音,我還有一件事請教姐姐,不知道觀音面前供奉些什麼比較好呢?」
「你現在供的什麼?」
「香花蠟燭,飯菜肉羹,只是听人說,這白衣觀音的供奉比尋常菩薩更不一樣,所以想請教姐姐。」
衛二太太微微一笑︰「這些供奉其他菩薩也說得過去,只是白衣觀音呢,關緊的是一個清字。依我看,或時新果子,或清茶一杯,甚至新汲的井水,新采的鮮花,都能供奉菩薩的,只是看你誠不誠心罷了。」
姚淑宜忙道︰「哎呀,听姐姐這麼一說,真讓我長了見識,我今兒回去就供些清茶吧,免得褻瀆了菩薩。」
衛三太太抿嘴一笑︰「你們說的熱鬧,把我都拉下了。二嫂,我沒說錯吧,沈太太原本是個極和氣、極容易相處的。」
衛二太太微微一笑︰「供菩薩的人,自然和氣。」
姚淑宜笑道︰「正是這麼說呢。其實我也早想親手抄部經書,只是家里事太多,幾個孩子也都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實在是抽不出時間。阿彌陀佛,姐姐家大業大,想來更是忙的很,真不知道姐姐怎麼擠出的時間。」
衛二太太臉上的笑容一滯,淡淡道︰「只要發下了願心,總能找到時間的。」
姚淑宜點頭附和︰「正是這個道理,想來還是我不夠誠心的緣故。」身子微微前傾,帶著毅然的表情說,「那我今日就請姐姐做個證見吧,我回去以後,一定要抄夠一百遍《心經》,供奉在菩薩面前。」
衛二太太微笑道︰「你有這個願心,很好。」
衛三太太見兩人談得入港,自覺時機已到,笑道︰「沈太太今日來,還有一件事要求嫂子呢,嫂子別只顧著說菩薩呀。」
衛二太太雖然早听三太太說過是什麼事,此時仍裝作不知道的模樣,將臉轉向姚淑宜,以目詢問。
姚淑宜向來很少求人,此刻只覺得兩頰發燙,百般說不出口。又見衛三太太斜睨了她一眼,神色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只得一橫心,開口道︰「我家老爺有幾車貨物在城門口被扣下了,想求姐姐幫著引見下文鹽司的夫人,說句話。」
「哦,城門巡防的事,不是縣里管嗎?文鹽司怎麼會插手?」
姚淑宜微紅了臉,低聲道︰「我家的貨物是鹽,正該文鹽司管的,因為交稅時伙計疏忽,少報了數目,被文鹽司的下屬扣下了。」
衛三太太抿嘴一笑︰「二嫂,如今城里都傳開了,說新任鹽司到任至今,無論誰求見都不肯見,沈太太這也是沒法子了,你要是能說上話,就幫著在文夫人面前美言幾句,讓她家把東西領出來吧。」
姚淑宜忙道︰「委實是伙計糊涂,報錯了數。我家老爺說了,罰多少銀子我們都出,只求把貨物發放回來。」
衛二太太只是听著,一言不發。
姚淑宜無奈,求助地看向衛三太太。
衛三太太只管笑吟吟地坐著,也不催促,也不著急。
姚淑宜無法,只好陪坐著,屋里一時靜了下來。
半晌,忽听衛三太太叫道︰「小喜,快給你家夫人添茶呀。」
一個穿青衣、眉目俏麗的丫頭應了一聲,很快提了水銀瓶,小心翼翼地給每個茶盞里都添了七分滿。
衛三太太道︰「二嫂,沈太太大老遠來了,成與不成,你說句準話,她也好回家給老爺交代。」
衛二太太微微蹙眉︰「論理給你們遞個話,倒也不值什麼。只是這都是官家的事,你我婦道人家,怎麼好插手公事?況且文姑爺初來乍到,正是要立綱紀的時候,只怕我說了情,要讓他難做。」
姚淑宜一陣失望,仍堆了得體的笑,說道︰「二太太說的極是,原本我一個婦道人家不該插手的,只是不忍心看老爺焦急,這才大著膽子求您。其實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況且我家願意出罰金,也正是給後來者一個警戒。」
衛三太太搖頭道︰「你家這個,只怕是要罰沒貨物吧?朝廷既有綱紀,我家姑爺也不好做呢。」
衛三太太道︰「既然他家出罰金,這朝廷的綱紀也不算破壞吧?」抿嘴一笑,「沈太太既然都求到咱們頭上了,咱們如果不幫,知道的呢,說咱們謹慎守禮,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家沒這個本事呢。」
衛二太太吃她一激,臉色微變。半晌,笑道︰「寧可讓人家笑我沒本事吧。」
姚淑宜忙道︰「姐姐千萬別誤會我這次來,主要是拜見姐姐,這件事倒是次要。如果姐姐為難,我回去再想辦法吧。」懇切的望著衛三太太,道,「三太太,你快跟姐姐說說。」
衛三太太笑道︰「沈太太果然通情達理。二嫂,說起來,你跟文鹽司也多年未見了吧?想來貿貿然去求他辦事,也是不大妥當。也罷,二嫂既然為難,我再幫她尋個別的門路吧。
衛二太太傲然道︰「那倒也不必,一客不煩二主,她既求了我,我也不能讓她白傷一回臉面。沈太太,這件事你盡管放心,文姑爺那里,我親自替走一趟吧。」
姚淑宜喜出望外,站起來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多謝姐姐」
衛三太太斜了她一眼,笑道︰「我呢,你就不謝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