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上弦月,上弦月……」上弦月趴在浴桶里喃喃地重復著新名字。浮著花瓣的水環繞在她的周圍,香氣、熱氣在鼻尖充盈。這是她有生以來洗的最舒服的一個澡。之前只有到了夏天,才能跳到小河溝里去泡一泡。冬天哪怕再臭再髒,也只能忍著。
門開了,叮叮地鈴鐺聲清脆悅耳。寒冷也隨著門開而侵入屋內,上弦月打了個寒戰縮進水里。水也已冷了,只是她卻舍不得出來。直到夢澈替她加了熱水,氳氤的水氣才重新滾出。
上弦月道︰「喂,你喊我呀。」
夢澈道︰「喊什麼?」
上弦月道︰「喊我的新名子,上弦月呀!珞寧剛才取的。」
夢澈俯身凝視著她,美麗的眼中倒映出乞兒的臉。可是那眼神讓上弦月覺得很不舒服,想轉開頭,但目光仿佛在無形中被她牽引住,不容挪開。
夢澈凝視了半晌後,道︰「你的眼楮果然很美。」
咦?上弦月還未從她忽然的轉變中回過神來,又見她一臉正色地道︰「寧剛才是不是跟你說起過他的家鄉?」
上弦月撇了撇嘴道︰「關你什麼事?」
夢澈道︰「你最好忘了關于暮雪國的一切,更不要在外頭亂說。」
上弦月道︰「我叫我忘我就忘?我為什麼要听你的話?」
夢澈美眸一瞪,閃過一抹凶光。
上弦月不禁又打了個冷戰。心中納悶︰剛剛加過熱的水怎麼涼得這樣快?
夢澈轉身卻拿起了把剪刀,然後一步步地向她走來。
上弦月意識到危險,眼中露出似狼一般警惕的目光︰「你,你想干什麼?」
夢澈眼中的厲色已消失,淡淡地道︰「替你剪頭發。」
剪發?不是要她的小命?上弦月剛要松口氣,又緊抱著自己的腦袋,瞪著她,「不行,沒有頭發,腦袋會挨凍!你這壞女人,不要過來。」
夢澈道︰「難道你想頂著雞窩一般的頭發留在這里?」
「嘩」的一聲水響,上弦月已光溜溜地從浴桶中跳出,帶起水花四濺。
夢澈猝不及防,美麗的衣裙被狼狽的打濕。
上弦月卻已抱起自己的破衣服就往外跑。頭發對于一般的少女而言是美麗的裝飾,可是乞兒不需要多余的美麗,她只知道有了頭發,腦袋在冬天里才不至于冷。她甚至想過,要是全身都長滿頭發,就不會再畏懼寒冬。
她還未跑出門,「叮叮」的鈴聲已在背後響起,于是她的腦子就忽然迷糊了起來,眼皮沉重得直往下墜。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她仿佛看到夢澈冷如冰霜的面容在她的面前放大……
再醒來時,天已大亮。
上弦月從曖曖的被窩里爬起時身上還是光溜溜的。枕頭邊放著一套疊得整齊的冬衣。蔥綠色緞面的小襖,墨綠色的百折羅裙,還有厚厚的獸絨披風。穿上去大小正適,似乎是專門為她量體而做。床下的還擺著鹿皮小靴,套上一試,也是大小正好。
屋里有面半身高的稜花鏡,她歡快地跑到鏡子前,這一看心中的喜悅登時全無。一身的新衣使得她看上去不再像個乞丐,可是腦袋上卻光光地,只剩下半寸長的發根,著實像小和尚。
撓著頭想了片刻,這才模糊地憶起昨夜洗澡時夢澈要替她剪發之事。可是後來似乎是睡著了。怎麼會睡著的,頭發又是怎樣沒的,她卻是一丁點印象都沒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始作桶者就是那個長得很美,但卻愛擺著個臭臉的女人。
頭發雖然沒了,身上穿的暖倒也並不感覺到很寒冷。于是在短暫的不悅之後她就將這事拋到了腦後。頭一回照鏡,她好奇地左瞧右看。看著看著,心情又不禁低落了起來。
讓她覺得難受的是鏡中清晰地印出的那張丑陋的面容。從前,她只是小河中看過自己的模樣,今天這樣清晰倒還是頭一回。
「原來我真的這樣丑啊。」她喃喃地自語。想到那個俊美如玉的男子,心中突然生出自卑感。
可是很快,她就無暇去想這些事。因為她已嗅到食物的香氣。一碟包子,一大碗尚還冒著熱氣的粥就放在屋子中央的桌上。
只要能吃飽,天大的事都變得無足輕重。一番大快朵頤後,她滿意地打了個飽嗝。
屋外,日將中天,照在雪地上,反射著耀目的光,也照得上弦月渾身暖洋洋的,她嘴中胡亂地哼著歌兒,四下溜達。
她是在昏迷中被珞寧抱回來的,所以並未看清這里的一切。此時才發現,這座院子雖然精致,但卻並不大。八間相連的屋子︰三間是睡房,她、珞寧、夢澈各佔其一。一間是連著餐廳的客廳。一間是廚房。另有幾間是空置的。他們的條件分明不錯,可奇怪的是卻沒有一個下人。瞧那模樣,一切的家務閑事似乎都是夢澈在張羅。
奇怪的是夢澈和珞寧此時卻都不在,空空的小院中只剩下她一個。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陣莫名的恐慌。
難道他們已丟下她離開了?昨夜的一切還歷歷在目,他說過要給她一個家的,怎麼現在就又反悔了呢?
「叮叮……」熟悉的鈴兒聲從身後傳來。
上弦月心頭一喜,可是轉過頭時小臉又拉了下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自己的腦袋質問道︰「誰叫你偷偷剪我的頭發?」
夢澈冷冷地道︰「誰叫你睡得太死,頭發剪光了也不知道。」「我,你……」上弦月一時語塞。一向自認為警覺,夜里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將她驚醒,昨夜怎麼會睡得這樣死?難道真是被優越的環境麻痹了警覺之心?
「珞寧呢?」
「他正在書院教琴」,夢澈說著指了指大門。
原來他們的住所是位處于弓月書院內一處名為「知秋苑」的小院。那扇門並不是出去之門,而是進入書院的門。
門推開,映入眼前的是曲徑幽池、飛檐連宇,連偶爾出現在路上的婢女都是容貌清秀,緞襖羅裙,道不盡的奢華,看不完的風景。
上弦月雙目圓瞪,心中連連驚嘆。她避過丫鬟,躡手躡腳地走著,像是偷入聖境的小賊。既然是夢澈同意的,理應就該光明正大、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可是走在這樣的地方,心中那層自卑的感覺卻在不知覺中溢出——這里如此美,而她卻這樣丑陋、卑賤。
直到她听到悠揚的琴聲響起,那種別扭的自卑感才慢慢消失。似乎在琴聲面前,她就能忘記一切的卑微。
是珞寧的琴聲,她听得懂。從那天夜里,第一次听見時,她就如著了魔一樣。
循著琴聲,她已走到琴室外。踮起腳尖,扒在窗欞上,湊眼看去。但見珞寧就坐在前台,低頭斂目,顧自撫琴。在他的下面,橫四縱三,十二個琴桌前分坐著十一個孩子,年紀都在八到十二、三歲之間。皆是錦衣華服,裝扮不俗,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
上弦月此時雖也是穿著不差,但與那些孩子比起,自己卻像是猴子著衣,沒有半分貴態。
富家子弟,多也是嬌生慣養,听課也頗不認真。課堂之上,多的是小聲交談、偷吃零嘴的,更有抱著玩偶玩得不亦樂乎的。
唯一個認真听琴的,是坐在第二排最靠窗的一個小女孩。身著紫色緞面小襖,頭梳雙髻鬟。圓臉、翹鼻、紅唇。一雙眼眸如含秋水,道不盡的靈秀之氣。
她的身旁坐的是一個穿著大紅繡花緞襖的女孩。小小年紀,已懂用珠玉裝飾自己。發髻上珠釵環繞,脖上掛著顆碩大的明珠,手腕上是碧玉手鐲,道不盡的貴氣奢華。臉上傲氣凜人,正扭過頭與後排的小男孩不知說些什麼,臉上的笑意頗濃。
那男孩身上穿著一襲寶藍的長袍,領口、袖口皆有溫暖、華貴的狐絨。他面上的神色也頗為據傲,歪倚在椅圈里,似乎根本沒有听進什麼,只是乜著眼在瞧紅衣女孩,但目光卻穿過她落在紫衣女孩的側臉上。
紅衣女孩自然也注意到,冷哼一聲,轉過頭來暗中狠狠地掐了把紫衣女孩。
紫衣女孩忽然吃痛,只是悶哼一聲,卻不敢言語,幽怨地看了眼掐她的人後,垂下頭,眼淚似乎都要滾出。
琴聲止住,珞寧抬起頭,淡笑著望著底下的學生,問道︰「這曲子我已做過示範,方才需要注意的技法也都講過。你們且練練,講一千道一萬也不如你們熟能生巧。」
底下的學生們不管情願不情願的,此時都開始拔琴弄弦。一時間,琴聲此起彼伏,混雜在一起顯得格外嘈雜。
上弦月默默地搖頭,心中暗嘆︰這些人真笨,多簡單的曲子都彈不會。
室內,珞寧已經看到上弦月,笑著沖她招了招手,見上弦月依然站著不動,遂又移步走出來道︰「怎麼不進來?」
上弦月看了眼他,心中明明是覺得自慚形穢,所以不敢踏足。嘴上卻道︰「我又不是小狗兒,你招招手就來。」
珞寧失聲一笑︰「天上的明月怎麼能自貶身份跟小狗兒比作一塊?早上見你睡得沉,不忍心叫你。早飯可吃了?」
「吃了。」上弦月答罷,又趕忙道︰「是夢澈說你在這里,所以我才來的。並非故意亂闖,也沒有搗亂。」
珞寧道︰「是我叮囑夢澈,等你醒後就帶到書院來。她怎麼叫你一個人來了?我一早已跟秋城主商量好了,以後你就能跟這里的孩子們一起學習、玩耍。」
上弦月吃了一驚,「秋城主就是弓月城的城主嗎?他也知道我了嗎?」。
在她小小的心里,城主就是極富貴的人,跟她這樣的乞丐本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珞寧道︰「對呀,秋城主人是極好的,你若是見著了他就知道了。這‘弓月書院’本是秋城主的別苑,後來才改做書院。你到這里切記要好好學習。」
上弦月面上剛要一喜,忽然又是神色一沉,垂下頭道︰「你昨夜不是說過,我天生有奇怪的病,不能彈琴。那還學什麼呢?」
珞寧道︰「書院中的課目並不只有琴樂,還有書畫、棋藝等等。難道你想一輩子都做個目不識丁的人嗎?」。
上弦月偏過了頭不語,目光卻穿過窗欞落在屋內的琴上。書畫、棋藝這些在上弦月的概念中還十分懵懂,也提不起絲毫興趣。唯一讓她興趣濃厚的只有琴,可是偏偏又有奇怪的「病」,無法彈琴。
珞寧撫了撫她只剩半寸長的頭發,道︰「莫難過,不能彈琴,但還可以听是不是?你可以邊听邊學習指法上的技巧。也許等你長大了,找到醫病的法子,那時還怕彈不出天籟之音嗎?」。
是啊,即使不能彈,但只要能听到就已經是種莫大的恩賜。想到這些,上弦月又重新快樂起來。用力地點了點頭︰「好!」
珞寧又道︰「弓月書院不比其他地方,乃是秋城主用私家別苑改建的。來這里讀書的孩子非富即貴。或許會有些盛氣凌人,你莫要跟他們計較。凡事隨和點,能讓的就讓一讓。不能忍的,你就來告訴我,我替你做主。」
上弦月道︰「富家狗尚且叫得凶,更何況是富家的孩子?我不去理會他們就好。」
珞寧戳著她的腦袋笑道︰「你這孩子,怎麼老喜歡用狗罵人?走吧,我牽著你的手進去,應該不讓你覺得我是在牽小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