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並沒有踏進教室。
因為秋晨兒正抱著胳膊,倚著門得意地對著她笑。一身火紅的衣裳,配著她此時的表情,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身後站著兩個男孩子,則像是她最忠誠的衛兵,不等「主子」開口,他們就先質問起來︰「你真是珞先生的親戚嗎?」。
上弦月沒有回答,瞪著他們。存心來找茬,說再多的話又有何用?
「丑猴子問你話呢,怎麼不回答?」
「還敢瞪眼?想討打嗎?」。
其他的學生們也都圍在周圍,滿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秋晚兒慢慢地擠到秋晨兒身邊,拉了拉她的袖子小聲地道︰「姐,你別……」
話未說完,就被秋晨兒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只能憐憫地看著上弦月。
見上弦月還是不開口,其中一個男孩子伸手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推得她一個趄趔,跌坐在地。
若是別的女孩受到這樣的欺負,早已是哇哇大哭。但她卻不哭,非但不哭,還咬著牙,恨恨地瞪著那個幾個挑釁的人。
目光中,有怨憤,又有惡毒,還有幾分卻是難掩的無辜神色。不由讓人想到潛伏在暮野中的狼,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撲上來將敵人撕成幾塊。
男孩子不自得渾身一顫,連退幾步。連氣焰囂張的秋晨兒也感覺心里似乎被蒙上了層難言的別扭。可是現在明明是她佔優勢啊,怎麼能反被比下去?
想到這些秋晨兒上前一步,喝道︰「丑猴子,別以為你是珞先生的親戚就可以囂張!哼,我父親可是弓月城的城主秋皓秋大人。整個城都歸他管,連這書院也是我父親的。你若想在這里呆下去就得學乖些,我叫你干什麼,你就得干什麼!听見沒有?」
狂妄的口氣,似乎她才是城主。
秋晚兒沖著上弦月擠了擠眼,一個勁地給她暗示。秋晨兒的脾氣,她最了解,向來是吃軟不吃硬。只要順著她點便不會太難過。
但上弦月卻根本沒有看到秋晚兒的暗示,一直就那樣坐在地上,抬著頭,眼楮瞪著秋晨兒。似乎她真的是只猴子,根本听不懂人話。
也不知是哪個孩子忽然道︰「我認得她了,她就是個乞丐,根本不是珞先生的親戚。我跟爹爹上街的時候,看她四處向人乞討。」
一語即出,四下又沸沸揚揚地議論開了。開始是吃驚,後來卻又恍然。
「我就奇怪。珞先生那樣尊貴的人,怎麼會有這樣不堪的親戚。原來真是個乞丐啊。」
「可是珞先生為什麼要認她當親戚?」
「當然是可憐她了,珞先生心眼好。」
上弦月只覺自己真得就好似個猴子,穿上了衣服好不容易像個人樣了,卻又被人在大廳廣眾下拆穿。
秋晚兒雖也有些吃驚,但還是忍不住又對秋晨兒道︰「姐姐,課鈴快響了,還是先進去上課罷。」
秋晨兒道︰「既然是珞先生收留你的,我當然要給珞先生個面子。丑猴子,你想進教室嗎?」。
她說著指了指身旁兩個男孩道︰「只要你能從葉錦、葉繁的胯下鑽過去,我就讓你進教室。」
葉錦、葉繁嘻嘻一笑,一前一後排列著。葉錦指著自己的胯道︰「晨兒說的話你听見沒?還不快鑽?」
葉繁道︰「你若是不鑽,只要晨兒一句話,你就別想在弓月書院混下去。」
秋晨兒笑得更得意,她也確實有資格笑。這里的人誰不知道她是城主的掌上明珠,理應被所有的人捧在掌心中。葉繁、葉錦雖也是富家的子弟,還不是乖乖的任她調遣?
「爬呀,爬呀!快鑽快鑽……」
周圍的人也都開始起哄。
在哄笑聲中,上弦月臉上的怒色更深,拳頭緊握。所有看過她這表情的人都以為這小乞丐肯定要起來拼命。又或者爬起來,頭也不回地離去。
然而那怒色僅僅一現之後,所有的表情盡皆消失。
她面無表情地爬起,又伏,慢慢慢慢地從葉繁的胯下鑽過,又穿過葉錦的胯下,爬進了教室。
若是她的態度能再強硬些,或者站起來跟葉錦、葉繁兄弟打一架,即使輸了,至少也能贏得別人一絲絲的敬佩。
可是她竟然一聲不吭地爬了過去。沒有反抗,甚至連一句回嘴都沒有。本就看不起她的人越加的看不起她,本不想欺負她的人也開始盤算日後怎樣捉弄她以娛樂。
拍手嘲笑的聲音,大聲辱罵的聲音,就充盈在她的耳中。可是她依然是面無表情,仿佛听不見,也仿佛方才的一切從不曾發生過。在眾人鄙夷的目光中,大步地走到座位上。既沒有羞辱,也沒有委屈,甚至連方才流露出的憤恨都已消失不見。
秋晨兒臉上的笑越發的燦爛,她覺得自己不光是整個書院的大姐大,還能時時刻刻讓同學們欣賞到這樣有趣的一幕。實在另她滿意極了。
那麼他——楚星昕,是否也看到自己方才威風的模樣?游目四掃,她終于找到他。他也加雜在人群中,目光正好也望著她。可是那眼神沒有她期待的贊許、敬佩,只有一絲嘲笑。是嘲笑她的幼稚嗎?
——驕橫的孩子,似乎總有這樣的通病︰打壓別人,以抬高自己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卻不明白什麼叫做適得其反。
——自以為成熟的孩子,不免也有這樣的通病︰嘲笑別人的幼稚,以顯示自己的老練。卻不知自己才是真正的幼稚。
課鈴響起,學生們嘻嘻笑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楚星晰走在最後,路過上弦月的座椅旁時,連眼角都沒有瞟她一眼。似乎覺得多看她一眼,就會污了自己高貴的眼楮。可是在他走過後,分明有一句不輕不重的話傳入上弦月的耳中。那句話是︰「軟骨頭。」
上弦月並未听懂那話的意思,她只是覺得軟骨頭要比硬頭好啃一些。
「上弦月,對不起,你不要記恨我姐姐。」秋晚兒的聲音刻意壓得很低,怕被後座的秋晨兒听到。
上弦月一臉不解地道︰「你為什麼要代她道歉?」
秋晚兒垂著頭道︰「因為,因為她是我姐姐。」
上弦月道︰「那你為什麼要怕她?」
秋晚兒的頭垂得更低,雙手一個勁地攪著自己的衣角,低聲道︰「其實她並不是我的親姐姐。我娘死後我就是個孤兒,親戚們都不喜歡我。是爹爹收留了我,認我當女兒。姐姐怪我搶了爹爹的愛,又嫌我出身低賤,所以……其實她並不壞,只是霸道、驕傲了一些。但只要忍忍就好。」
她說得極簡單,但上弦月已經听明白了。原來她這個官小姐也只是寄人籬下,原來她也曾是沒人要的孩子。
也不知是不是同病相連,又或者是秋晚兒溫順的性格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親近。讓上弦月之前的敵意盡散,話也開始多了起來。
她道︰「該忍的就忍,若是不該忍的也忍只會讓人覺得你軟弱可欺。」
她的話分明有些強勢,但先前的做為卻又是那麼軟弱。秋晚兒怪異地看了她一眼,張嘴想說什麼,但恐傷到她的面子,遂又忍下。
上弦月仿佛早已將剛才的事拋之腦後,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道︰「看你的樣子,應該要比我小一些,以後我當你姐姐。雖然我們都是孤兒,但有我在決不再叫人欺負你。」
秋晚兒驚訝地瞪大了眼楮,卻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這一點頭,就不明不白地多了個姐姐,實在是有些可笑。
然而許多年以後,這句話、這場景,每每回想起來都讓秋晚兒備覺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