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往低眉順眼的丫鬟不同的是,這兩個人衣著精致,眉眼婉約,雖然只是十一二歲的年紀,舉手投足間略見綽約風姿。
王閏之一見就很滿意,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眼中帶了幾分猶疑。隔著屏風觀看的蘇晚也心中嘀咕,忍不住看向站在王閏之身邊的白顯宗家的,卻正好對上白顯宗家的疑惑的目光。看來大家都瞧出了問題,倒不用蘇晚再費心思。
白顯宗家的既是王閏之身邊得用的人,慣會看人眼色。她附在王閏之耳邊小聲說了幾句,等王閏之點了頭,才笑眯眯的對兩個牙婆說道︰「我記得前兒兩位媽媽說過,送來的已經是最好的了,怎麼忽然間,從哪里找來這麼水靈的小姑娘?莫不是先頭兩位有意欺瞞,不肯賣給咱們家?或是這兩個人來歷不清,兩位媽媽不敢說明?」
兩個牙婆互看了一眼,其中那個姓劉的牙婆說道︰「瞧您說的,我們這開門做生意,有好的哪能藏著掖著。實在是夫人要求太高,我們那里的丫頭,都是些貧困人家的女孩兒,日子過不下去了,才被爹娘狠心賣了出去,論家世絕對清白,論手腳也都勤快,可若論才貌雙全的,著實難找。只是夫人既然找到了咱們,再難咱們也要想法子。」說著壓低了聲音,「不敢欺瞞夫人,這兩個丫頭乃點翠閣的清倌人,打小栽培起來的,一個能歌善舞,一個知文識字,兩人都是完璧之身。若不是那里的老板听說是蘇大官人家買人,又和咱們有幾分交情,斷不會輕易放人。」
這話听著也很有道理,貧苦人家的女兒,是既無閑錢也無閑暇去讀書認字的。除非被拐子拐來的女子,或是犯官家里的女眷。可這樣的,又不能稱之為家世清白。這家牙行慣常和高門大戶打交道,明面上做的,自然都是正經生意。
清倌人畢竟出自風塵,若是她們可以,那麼琵琶和胡琴一樣可以勝任。只是小妾也分三六九等,婢女和ji女提拔起來的妾自然都在賤妾行列,其中ji女尤甚。別看這個時代的文人宴客也好,出游也好,總喜歡攜ji同行,吟詩作詞也常常和ji女有關,看著風雅恣情,瀟灑無比,可真要往家里抬的,又有幾個?周姨娘也是熬了許多年,才有了轉正的機會;而陳知府贈送的兩人雖有些姿色,卻也只是家里的歌ji而已,地位和婢女沒什麼兩樣。而王閏之要的,是既能合了蘇軾的心意,又能由自己掌控的屋里人選。
王閏之的臉色也變了變,李牙婆看在眼里,忙上前說道︰「夫人,這兩個丫頭還小,又沒什麼依仗,教個一兩年,也可堪一用。況且一兩年後,誰還記著她們曾經是什麼身份,她們又是咱們這里出去的,只說是買來的良家子,也無有不可。」
意思是,兩人年紀小,極有可塑性。未來捏在主母手里,還不是任憑主母捏圓搓扁。不管是為婢還是做妾,都是主母這邊出來的人,自然跟主母親近,不會生什麼貳心。同時又暗含了不管是點翠閣,還是她們那邊,都不會將這兩人的身份透漏出去。
這兩個人的確精明,從王閏之的要求上,能猜到她的用意,不管是這一番說辭,還是帶來的兩個人,都說到了王閏之的心坎里。
王閏之端起茶微微啜了一口,說道︰「點翠閣那邊有什麼條件,說說吧。」
劉牙婆笑著說道︰「蘇夫人肯收下她們,就是天大的面子了,哪里有什麼條件。只是,點翠閣的東家仰慕蘇大人才華已久,希望有幸能得到蘇大人的墨寶。」
端的是個好打算。要知道,成名才子的一首詩,一闋詞,往往令某個ji女名聲鵲起,身價倍增。而蘇軾已隱隱成為天下才子之首,若是有他的墨寶撐門面,只怕點翠閣的文化檔次會提高好幾個層面,看似分文不取,潛在的價值卻是無窮的。
對于兩個牙婆前頭所說的一番冠冕堂皇的話,蘇晚本就不信,難道這麼一家牙行,連幾個出色的女孩子也找不出來?現在听到她們的要求,心下已然明白,這兩家私底下關系定然不一般。
王閏之沉吟了一會兒,爽快的答應了。
蘇晚心頭浮起一股怪異的感覺。仿佛自正月十五那晚開始,王閏之身上的某些東西就變了。從前的王閏之雖然有些優柔寡斷,仍不乏女子的柔婉嫵媚,如今倒是干脆利落了很多,卻帶著點堪破情關的絕決。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對于感情,也許,之前的王閏之一直帶著點少女式的夢幻般的理想,而經過一個個獨自等待的夜晚,一次次的失望,她的理想終于一點點褪色,在那個本該是團圓的、熱鬧的元宵節破滅。
到底那種狀態好,還真是不好界定。
等兩個牙婆走了後,王閏之看著兩個女孩兒,對稍大一些的女孩兒說道︰「打今兒起,你叫朝霞。」又審視了小一些的女孩兒,說出了一句本應十分平常,听在蘇晚耳中卻有些振聾發聵的話,「你就叫朝雲吧。」示意白顯宗家的將兩人帶下去,「先學幾日規矩,過些日子再到這邊伺候。」
因此時的女子大抵沒有名字,在家里時多半也就是妞兒、丫兒、姐兒之類,前面再冠以排行。所以對于買來的丫鬟,最初王閏之還會問問名字之類,後來索性直接取名。她身邊的幾個大丫鬟,名字多半和進府的時節有關,例如春天買來的碧桃,初夏買來的青杏和石榴,秋末買來的月桂。不是花卉就是水果,名字和她們的長相一般樸實無華。
不止她們,就是蘇晚身邊的吉祥和慶喜,也是王閏之給取的名字,蘇晚清楚的記得,王閏之把吉祥送給她時的情景︰「小孩子家,身邊人的名字就該吉利一些,多添些福氣。」
相較于那些花卉水果,這兩人的名字顯然文雅多了。然而,蘇晚震驚的,不是這名字有多好听,而是那兩個熟悉的字——朝雲。稍微了解歷史的人,只怕都知道這個女人是誰。蘇軾的生命里有三個重要的女人︰王弗、王閏之、王朝雲。她們的地位,是按順序遞減的,可是關于愛情這種東西,得到最多的,卻是王朝雲。
此朝雲就是彼朝雲麼?蘇晚努力回憶著她的樣子,卻怎麼也想不起,唯一記得的,就是她身上那條湖藍色的六幅湘裙,為十來歲的她,襯托出屬于女人的韻致。
「溪兒,在想什麼呢?」听到王閏之叫她,蘇晚忙斂了心神,轉過了屏風,就看到王閏之笑吟吟的看著她,說道︰「……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怎麼跟老爺開口。」
「什麼?」因為方才的走神,蘇晚並沒有听清王閏之前頭的話。
「你啊,莫不是在推諉?」王閏之唇邊笑意不減,「我再說一遍,你可以要記清楚了。方才那兩人不是要老爺的字麼,就由你來向老爺開口。但是有一點,最好別讓他知道事情的原委。」
「嫂嫂是說點翠閣的要求?」蘇晚有些為難,這樣的事不是她這個妻子想法子,倒推到自己這個外人身上。
「不錯,寫這三個字就好」王閏之笑著首肯,如果細看,那笑意始終沒有染到眼楮里去。
蘇晚在王閏之面前,一直沒有刻意藏拙,反而盡心盡力的幫王閏之做事。就是想表明,自己可以成為她的臂膀和助力,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除了想在蘇家的生活過的好一點外,還希望她提及自己的婚事時,念著自己的好,能為自己考慮一些。
如今王閏之待她儼然大半個心月復,許多事情都不避著她,有時甚至忘記了她還是一個閨閣女子。就像點翠閣這樣的地方,對她而言,應該是听一听,也是污了耳朵才是。
這時,蘇晚自然不好拿喬,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你也不用著急,慢慢想法子,橫豎咱們也沒有答應具體的時日。且這等事宜緩不宜急,若輕易叫她們得到,以後人人都來求,可是糟糕。」王閏之補充道。
因為王閏之的這句話,蘇晚果然沒有著急。一直到出了正月,這字也沒有求來。一則是沒有想到可為的法子,再則是心里還惦記著一樁事。
到底是江南,二月的天氣,已不再那麼寒冷。陽光明媚的午間,空氣里常常泛動著溫暖的氣息,這讓蘇晚心里的某些念頭蠢蠢欲動。這幾年,蘇晚最喜歡的就是百花盛開的春季,自己可以采花制花茶。因為花茶制作簡單,所以是蘇晚唯一會做的手工業,可也因為簡單,所以也是蘇晚的心頭大忌。
她一方面希望花茶得到認可及普及,一方面又擔心得到認可的花茶很快就被人參透了制作方法。她一無資金,二無人力,三無大量的鮮花種植地,根本就沒有實力和別人競爭。再者,蘇晚自認沒有經商天賦,蘇軾在杭州又不過三年任期,因此自己開一個花茶專賣店的念頭都被否決。
元宵節那天,她帶著醉墨出去,為的就是要他留意酒樓的茶水,順便和里面的伙計及客人寒暄一二,多打探一下這方面的消息。醉客居是高檔酒樓,每天的茶水供應必不可少,自然熟知杭州城里各大茶行茶商。隨後,又囑咐他多出去走走,除了搜集這方面消息外,還要他打听了綠茶的制作流程。
此時,宋人飲用的茶葉,不管是制成茶餅的團茶,還是正在緩慢流行起來的散茶,莫不是清一色的綠茶,青茶和紅茶還沒有問世。
這些天,她除了日常要做的事務外,還要思索著花茶的買賣問題,要研究綠茶的制作過程,偶爾還要想想王閏之交給她的任務,閑暇下來時,人就有些神游天外的樣子。
這日午後,蘇晚洗了頭發,坐到天井里的太師椅上。慶喜拿了一把黃楊木的梳子,輕輕的梳理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因發長難干,早上梳頭又是一項大工程,所以蘇晚從不在早上洗發。漸漸的就形成了夏季晚上,冬季中午的洗發習慣。蘇晚闔著眼楮,眉尖微微蹙起。
「姑娘,您還記得元宵那日,我們在酒樓遇到蔡家小娘子的事麼?」慶喜一邊梳頭,一邊問。
蘇晚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
「那個蔡小娘子不過是知縣的女兒,見了誰都冷冷清清的,您知道這是為什麼麼?」慶喜小聲說道,卻不是問句。
「為什麼?」蘇晚調整了姿勢,將身體大部分的重量放到了椅背上。
「那日,我給她送了梅花後,她叫身邊的丫鬟送我。到了門口,我不過是隨口恭維了幾句,那丫鬟就什麼都跟我說了。」慶喜拿過掛在腰間的手巾,將蘇晚的頭發包起來,輕輕揉搓著,吸著里面的水份。「她說,她們小娘子和表少爺青梅竹馬,將來是要嫁給表少爺的,兩家的長輩早就默許了。等出了閣,就是蔡夫人,也要敬著三分。我就問,你們表少爺是做什麼的,她忽然驚覺失言,卻是什麼都不肯說了。姑娘,你認識蔡家的表少爺麼?」
蘇晚自然知道這個表少爺指誰,卻有些想不通,這常氏兄弟就算是常大人的親孫子,常大人已駕鶴西去,常言道人走茶涼,他們家還有多少權勢可言?況且,就算是他們再富貴,也有個道德敗壞的名聲在外。一個人若是連父母都不敬,甚至不認,還能指望他對自己的妻子情深意重,不離不棄麼?難道,陷入感情漩渦的女子,都是如此盲目的?
想到常敘那雙冷寂的眸子,蘇晚忽然覺有輕微的涼意,她一邊吩咐小丫鬟去拿織毯,一邊對慶喜搖搖頭,反問道︰「你是怎麼恭維人家的?」
慶喜的臉上帶了三分得意︰「我就是贊蔡小娘子氣質好,又說她們服侍這樣的主子是福氣……」慶喜忽然住了口,小心的看了蘇晚一眼,「姑娘,您別誤會,我就是隨口說說,心里並不這麼想……」
「行了,我還沒說話,做什麼解釋?」蘇晚打斷她的話,贊了一句,「你倒是越來越鬼精了。」
慶喜得了夸獎,擦起頭發來,越發小心翼翼。
蘇晚心中一動,不動聲色的贊美誰都愛听,自己能不能從這里入手,得到蘇軾的字呢?
心里想著,嘴里不由說道︰「這事你怎麼不早些說?」
慶喜收了手巾,重新給蘇晚梳理頭發,說道︰「我是想早告訴姑娘來著,可回來卻發生了那樣的事,就給忘了。今兒看姑娘悶悶不樂,忽然想起這個,說出來也好逗姑娘一笑。」
差不多夠2章了吧。
好吧,俺其實是想檢討來著。
睡醒再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