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忽晴忽暗,有雲一樣的東西跑來跑去。一只大鳥從頭上略過。它飛得很低,以致能听見它嘴里嘀咕的聲音。那聲音很厚實,低沉,像某個高個子男人在說話。……
肖紅軍在夜里做了這麼個夢。
從那年冬天開始,學院里發生了很多變故。其中包括搞破鞋的反革命分子肖學方畏罪自殺,他的尸體被人一把火燒了,「紅纓槍」終于擊垮了「風雷」的黑後台,把他趕出了學院革委會。
對那次縱火案的調查持續了很長時間,雖說有肖紅軍和霍強出面作證,林儀和張一達還是被詢問過很多次。直到後來有一天,霍光德在組織抵抗工宣隊進駐時打傷了人,被抓起來了,「紅纓槍」自顧不暇,調查才算告一段落。
林儀被診斷是得了肺炎,在醫院住了一個禮拜。可出院後身體依然恢復得很慢,臉色憔悴,精神萎靡,經常整宿整宿地咳嗽。林儀病倒以後,肖紅軍迫不得已學會了很多家務,伺候爐子、和面、炒菜、洗衣服什麼的。同時,她也比過去更沉默,往往一整天不說一句話,埋頭干活,或是捧著下巴發呆。
那段日子,肖家很安靜,偶爾來敲門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隔壁的霍強,另一個便是張一達。
自從霍光德被抓走後,霍家就接二連三遭到襲擊,窗戶上幾乎見不到一塊完整的玻璃,門前經常被人潑滿了糞便和垃圾。霍強他媽警告他說,你爸在外邊兒得罪的人太多,這陣子少出門,留神哪天後腦勺挨一棍子,人都沒地兒找去。霍強雖說生性魯莽,倒也不敢違逆,整天在家幫他媽干活。實在悶得緊了,就拐到隔壁來找肖紅軍。
每次林儀看見霍強都很是矛盾,不知該怎麼對他。其實不光是霍強,肖學方剛死那會兒,林儀心里對霍光德也同樣是矛盾的。一方面覺得他對丈夫的死責無旁貸,另一方面又覺得肖學方的確做了罪有應得的丑事,若不是霍光德他們揭出來,自己仍然被蒙在鼓里,受那個破鞋王亞玲的恥笑。這種矛盾的心情在林儀心中持續了很久。革委會的人曾幾次三番來找她,叫她出面證明霍光德憑空捏造肖學方搞破鞋、盜竊國家財產的罪名,並親手逼死了他。可林儀覺得肖學方搞破鞋是確有其事,偷回的葡萄糖也是經自己手一口一口喂到肖紅兵嘴里的,雖然她也怨恨霍光德,但說什麼也不能昧著良心睜眼說瞎話。革委會的人沒想到她如此不識抬舉,卻又拿她沒辦法,只好去打王亞玲的主意。王亞玲比林儀膽小,也更加乖巧,馬上反戈一擊,控訴霍光德如何逼她承認與肖學方的曖昧關系,自己如何冤枉。學院里得知此事的人都不理解林儀為何如此迂腐,把復仇翻身的大好機會拱手讓給了那個破鞋。就連張一達也勸過林儀,再怎麼說肖學方也是她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再怎麼說肖學方罪不至死,再怎麼說霍光德也是逼死肖學方的凶手之一,……。可林儀對這些勸說通通油鹽不進,就認準一條,不能跟那個破鞋一樣說瞎話坑人。
其實自打和霍家成了鄰居,林儀對霍光德父子並無惡感。盡管曾經被霍光德看見了自己的身體,從此倆人見面時不免有些尷尬,可林儀總覺得這家人就是粗俗質樸,和學院里那些文縐縐、假惺惺的教師學者相比似乎更容易相處。兩家隔壁住了這麼長時間,霍強從小就經常跑過來玩兒,林儀一貫很喜歡他。只是眼下兩家都發生了這麼重大的變故,每次林儀一看見他,馬上就會聯想起他那個凶惡一時的父親和自己被逼死的丈夫,心情不免煩亂。
肖紅軍似乎看出母親的心思,對霍強十分冷淡,愛答不理。看著每次霍強過來都討個沒趣,灰溜溜地走了,林儀卻又反過來數落女兒,紅軍以後你別老跟人霍強甩臉子,雖說他爸……,再怎麼說他還是個小孩兒,你們倆打小一塊兒長大,又隔壁屋住著,還是同班……
肖紅軍不願听她念叨,要麼把手里的活路一扔,躲一旁去看書,要麼就拿肖紅兵撒氣,無緣無故地呵斥她幾句。肖紅兵無端受了委屈,卻不敢公然反抗,只好悄悄躲到母親床上去。林儀看著孩子們悒郁的樣子,心里不是滋味,可又無從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