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月國三十二年,六月的天仍不改往年的脾氣,依然如女圭女圭的臉一般,說變就變。幾分鐘前還是日照當頭、悶熱無比,現在卻突然雷電交加狂風大作。在閃電和雷聲的伴奏下,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猛,落在屋頂上的雨水來不及稍作停留便迫不及待地涌到屋檐,猶如一塊雨布直撲而下。天月國的國都灩城,完全籠罩在雨霧之中。
「兒啊,娘今後就指靠你了。」葉荷坐在做工精致的雕花床沿上,愛憐地撫著自己圓鼓鼓的肚子輕聲地呢喃著,臉上浮起一抹淺淺的笑意,期許中帶著幾分苦澀,繼而又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她姿色出眾,貌若天仙,曾是灩城數得上號的美人。憑著這點,出身並不太好的她嫁入了城中有名的富戶卓家為妾,過上了穿金戴銀、無數人向往的富裕生活。初入府時更是曾令卓家四十多歲的老爺卓越夜夜相伴,不舍離開,引得他的其他妻妾妒得眼紅。只可惜,她終究只稱得上美妾,是個花瓶級的人物,胸無點墨、能力又極差。才不過一年,卓越就對她視覺彼勞,把對她說的甜言蜜語換湯不換藥地又對著其他人說去了。最近一年,更是幾個月都見不上他一面,最後一次來她房中還是八個月前的那一晚。
或許是老天憐憫,當初與卓越夜夜纏綿始終不見有孕的她,竟在八月前的那一晚喜中頭彩,讓她懷上了孩子。而且幾次偷偷地請大夫診脈,都說像個男孩,這令漸漸對生活失去信心的葉荷再次看到了希望。
卓家一向男丁稀少,卓越娶了五房妻妾,統共生育了八胎也只有一位是公子。卓家老太太四處燒香拜佛求的也就是卓家的妻妾能爭氣,為他們家多多傳後。若是她真的能生下一個兒子,那將來在卓家的地位會與今日截然不同。這樣清冷寂寞的日子,她實在是過厭了,但願兒子早點平平安安地來到人間,那時,一切就都不同了,葉荷不停地在心中自語著。
「葉姨娘,已經過午時了,該喝藥了。」一面淨膚白的藍衣女子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黑色湯汁推門而入。她完全不顧自己頭發和衣服上的雨水,快步來到葉荷的身旁,十分細心地拿起湯匙舀起一匙藥汁,輕輕地吹了吹後遞到葉荷的嘴邊。
「雲兒,我不是說過不用你喂嗎?快去擦擦吧,小心著涼。」葉荷忙接過她手中的湯匙,帶著幾分嗔意地催促她,眼中滿含關切之意。
「不,這藥我熬了很久,我要看著你把它全喝下去,我再去擦。」被喚作雲兒的藍衣女子臉上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兩眼充滿期待地看著葉荷手中的藥碗。
「好好好,我把它全喝了。」葉荷淡淡地一笑後,也不用湯匙,直接對著碗皺著眉一口氣把藥全喝了下去,之後連忙拿起空碗對雲兒道,「這下你該去擦了吧?」
「嗯。」雲兒掩飾不住地滿臉喜色,連連點頭後幾乎是跑著來到一旁的臉盆架上取下毛巾輕輕地擦拭著頭發。葉荷有些疑惑她為何如此高興,然而並不作他想,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哎喲,雲兒,我怕是要早產了,快…去請一位接生婆來,再叫個丫頭找個合適的機會通知老爺。」喝完藥後,肚子一直有點隱隱作痛的葉荷,以為在床上躺一會兒就沒事了,不曾想,一刻鐘過去了,肚子卻越來越痛,這才忍不住有點擔心。
「怎麼會這樣?」一直呆在房里的雲兒听後驚慌失措地大叫了一聲,也不去床頭看一看便快步跑出了房間,出房門的那一剎那,臉上卻掛著一絲極淺極不合時宜的笑意。
葉荷痛苦而擔憂地捂著肚子,頭上漸漸地滲出細汗來。慢慢地,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隱忍不住了,到最後,竟痛得在床上打滾。一番要命的折騰之後,葉荷的意識一點點地模糊,整個人逐漸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半個多時辰後,雲兒提著一個包袱,領著一個看上去六十多歲的老婆子匆匆地進了葉荷的房間,葉荷卻並未感覺到她們的到來。
接生婆來到床邊,看了一眼閉著眼的葉荷後,輕輕地揭開被子欲看看她的肚子,卻被眼前觸目驚心的一幕給驚呆了。葉荷原本凸起的肚子已經有些空癟,身上的白絲褲幾乎成了一條血褲,褲襠處還在不時地往外滲著血。而床上的被單也如被血浸過一般能擰出血來,她身上蓋著的那一層薄被子亦成了一面血色一面粉色。
「天哪,怎麼會這樣?」接生婆手微微顫抖著,在心里暗叫了一聲。看這情形,哪里像是早產,這分明是遭人算計,喝下了不該喝的東西,肚中的胎兒早已化作一攤血水自她月復中流了出來。這樣的事,她不是第一次見。唉,這就是大戶人家女人的悲哀,稍微弱點的人就會連自己月復中的胎兒都保護不了。她不會去多事,也沒有能力去理會其中的恩怨情仇、利益沖突,何況身旁的那個藍衣丫鬟還一雙眼楮死死地盯著自己,好像很緊張自己看出了什麼。
「夫人,由于早產孩子已經不在了,而且…」接生婆很快收住吃驚的表情,裝著什麼也沒看出來,面無表情地對著葉荷說道。既然她們都認為是早產,那就是早產了,不是她無情,只有這樣,她才能不惹禍上身。
「什麼?」在雲兒的輕喚下,葉荷已經自昏迷中稍稍舒醒,接生婆的話她听得清清楚楚。
「孩子…不在…」外面的雷聲已經停了,而接生婆的話卻讓葉荷覺得比剛才的雷聲還要炸耳,且久久地在耳畔回蕩。絕望之感令葉荷猶如被釜底抽薪,本就虛弱的身體此時更是氣喘得厲害,說出的話都有些讓人听不清了。
「而且什麼…」接生婆看到葉荷絕望的情形,不忍把下面的話說出口,雲兒卻緊緊地看著她,急切地追問了一句。
「而且早產引起夫人大出血,夫人怕是快不行了,你去請主子準備後事吧。」接生婆壓下心中的同情之意,平靜地一口氣說完後,輕輕地把手中的被子蓋在葉荷的身上,轉身提起桌上的包袱,急急地離開了。
葉荷並沒有听到接生婆後面的話,但是自己的身體如何她怎麼會沒有感覺。然而她並不害怕,反而有那麼一點點的開心。兒子沒了,就算活下去,也只是繼續重復著以前那種吃穿不愁卻無比寂寞冷清的日子,她厭了,倦了,同孩子一起走,她還有個伴,不是嗎?
「雲…兒…」望著接生婆遠去背影的雲兒正在猶豫著要不要去前廳告訴老爺夫人,卻隱約听到葉荷十分輕地喚了她一聲,有些不耐地皺了皺眉後,轉身緩步來到床前。
「雲兒,我知道…我快不行了。」葉荷吃力地抬起右手抓著雲兒的手,示意她坐在床沿邊上。
雲兒靜靜地順著她的意思,輕輕地坐下,然而臉上卻好像並沒有太多的傷心和難過。
葉荷看在心里不由一酸,但想想她跟在自己身邊也有兩年多了,自己一直把她當親妹妹看待,想來她是因為傷心過度才如此吧,自我安慰了一番後,便又說道︰「孩子沒了,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說著便有兩行清淚順著臉頰緩緩而下,她傷心地喘了喘氣後又繼續道,「只是…我不放心你呀。其他幾位姨太太對下人都很苛刻,你又曾經是我的人,以後若是跟了她們,不知道她們會怎麼對待你。」
望著葉荷臉上的擔心,雲兒臉上閃過一絲不忍後,卻終于咬了咬牙,冷冷地道︰「你不必為我擔心,其實我早已經是老爺的人了,而且孩子都快五個月了。老爺許諾過我,只要我能生出個兒子,以後我就是他的寵妾。」
葉荷十分震驚地望著雲兒,許久之後,忽然淡淡地一笑,輕聲說道︰「這樣也好,我就不用再為你擔心了。」轉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看來只是我的命不好,好不容易懷了孕,以為以後會有好日子過了,卻不曾想…只是我沒想到自己命苦到了這種程度,到了這副情形,老爺竟然也不來看看我。」
雲兒輕輕地掙開葉荷的手,抽出手帕擦了擦剛才葉荷抓過的地方,抬起頭看著葉荷震驚、氣憤得有些發顫的臉,冷漠地道︰「你也別怪老爺,其實我根本沒有叫人去通知。」
「而且,」雲兒突然露出幾分得意的笑,在葉荷還來不及消化她剛才的話時繼續道,「你根本不是早產,是因為你剛才親口喝下了我為你準備的墮胎藥。」
「你…我待你…如同親生姐妹,你卻為何要…如此對待我。」葉荷氣得混身顫個不停,雙手緊緊地抓著身下有些粘濕的床單,兩眼直直地瞪著雲兒。
「是,你是待我不錯。」以前的葉荷一直是和和氣氣的,從來沒有發過怒,這樣怒目圓睜的樣子令雲兒有些膽顫,不敢直視她的眼楮,但嘴上卻並不相讓,氣憤地說著,「可我好歹也曾是一位堂堂的千金大小姐,要不是我那該死濫賭的爹弄得家破人亡,把我賣進卓家為奴,我憑什麼要天天低身下氣地服侍你?你以為你懷孕了就了不起嗎?現在我也有了,憑什麼你天天喝安胎藥,我不但沒份,還得彎著腰低著身子為你去熬,我哪點比不上你?告訴你吧,老爺早就對你看厭了。」
雲兒越說越起勁,越說越傷心,她看也不看床上的葉荷,擦了擦眼淚後繼續道︰「而且我同老爺說了,你月復中的是女兒,老爺根本就不想再管你,就算你死了,也沒有人知道真相,都會認為是早產所致。」雲兒的臉幾乎有些扭曲了,此時若是有第三人在場,一定會被她現在的樣子嚇壞的。而葉荷听到此處,胸部起伏得更厲害了,喉中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
「我不要抱著兒子站在老爺身邊,還天天想著你是我的主子,那簡直是一種恥辱,而且讓我以後做事礙手礙腳。我要出人頭地,我不會跟你一樣整天只知道守在這兒做個怨婦,你在地下看著吧,總有一天,我王夢雲會是這卓家的當家女主,哈哈哈!」雲兒沒有再看葉荷,而是獨自一人邊說邊憧憬著美好未來,說到最後內心興奮極了,好像好日子已經在向她招手,又好像此刻自己正站在卓家所有女眷的面前指手畫腳。
葉荷雙腿直直地蹬了一下,呼出最後一口氣後,腦袋向著外側耷拉了一下,兩眼卻還直直地瞪著雲兒的方向,就這樣含恨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