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假如今日鎮兒不曾落水,我如果不是怒極,決計不會說出來。」她含淚恨道,「孫瑤可以害我,可是她竟然對鎮兒下手,我絕不能容忍。一個好好的女孩子,怎麼就變成這樣心狠手辣的婦人。」
「朕不會讓鎮兒再受傷害。」他捧起她的臉,細細端詳,「難怪朕一直覺得你似曾相識,可是這張臉又一點都不像你。」
他溫熱的手停留在她瘦削的臉龐上,深深地看著她,他魂牽夢縈的愛人,就在他的面前,他曾以為永遠失去了的,暮然回首,竟然就在身邊。
若不是他今天去的早了些,恐怕就又要錯過了,她打孫瑤的那一耳光清脆響亮,他站在百米開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原本以為這又是後妃間的爭執,卻看見她如同護犢的母牛,冷冷盯著孫瑤,說出那樣的話來。
他身子一震,差點站立不穩,一腔熱血涌上頭來。
他受的驚並不比孫瑤輕。
不是孩子的生母,決計說不出那樣的話來。
他心跳如雷,兩個耳熟能詳的字卡在喉間,卻吐不出來。
生怕這又是南柯一夢。
他不敢奢望,卻又忍不住奢望,只有她,才知道孫瑤孩子的故事。
天知道他多麼害怕她會否認,她卻只是遠遠地看著他,目光里似有千言萬語,他心中沸騰的熱血,再也按捺不住。
真的是她回來了,他怎麼會那麼糊涂?她和淺淺的眼神是那樣相似,她說的話,很多時候都匪夷所思,他卻從來沒有朝哪個方向去想。
也許是絕望讓人怕了,不敢再有希望。
「你這些年……受苦了。」
她避開他的眼,輕描淡寫道,「也還好,我死的……很快,其實也沒有太多痛苦,等我醒來,就變成了郭愛。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只是每天看著你,卻不能說,實在是種煎熬。」
他知道過程絕不像她說的那麼平淡,他唇角緊抿,半天卻只說道,「你這個傻丫頭。」
她的情緒慢慢平和下來,抬手擦去臉上的淚水,對著他笑了笑,「我曾試想過千萬種我們相認的場面,萬萬想不到是今天這樣,今日這一鬧,太後心里,大約很不痛快了。」
他抱住她,面色沉冷如水,「你如今既然回來,我斷不會再讓人動你一根寒毛。」
她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說出來,他也只剩三個月壽命。
這世間即使尊貴如他,也仍有他的不得已。
她抱住他的腰,把臉埋進去,這是從前她最喜歡的姿勢,變成郭愛後一直礙于身份不能施展,甚是遺憾。
「皇後怎麼辦?」
「她害鎮兒落水,朕不能就這麼輕饒了她。」
她輕輕道,「話雖如此,可是皇上手中沒有證據,太後問起來,不好回話。」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太後若是知道你的身份……」
她苦笑一聲,「太後此刻,只怕早已听到消息了。」
他與她面面相覷,都不做聲。
如今孫瑤雖然被禁,可是在場的那麼多人,太後耳目眾多,又那樣老辣奸狡,肯定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借尸還魂是何等驚世駭俗的事情,太後就算是立刻殺了她,天下的理也都站在太後一邊。
她正是知道這後果,才遲遲不敢言明身份。
「朕一時沖動,考慮不周。」他難得現出懊惱的神態,婆媳關系自古就是難題,要他在母子親情與愛情之間抉擇,確實為難了些,她理解他,他可以為她砍了吳寧的頭,不見得肯為她與太後翻臉。
她默默地看著他,他臉色沉重,良久,拉住她的手道,「你不用擔心,朕自有主張。母後是明理的人,她當年誤殺你,如今你沉冤得雪,一定不會為難你。」
他的手心里卻濕漉漉的冒著汗,何淺淺嘆了一聲,「不是你沖動,是我按耐不住。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他深深地看著她,什麼話也沒說。她拉起他道,「走罷,我們去看看鎮兒。」
鎮兒睡在他的龍床上,氣息平穩,她湊上前去,探了探朱祁鎮的額頭,又給他掖了掖被角。
太醫畢恭畢敬地躬身站著,向朱瞻基道,「太子只是嗆了水,一時昏迷。所幸水都已被控出,已無大礙。」
「你下去罷。」朱瞻基道,輕輕揮了揮袖子。
太醫識趣退下,小曲子向來最會看眼色,知道主子間有話要說,把一干侍候的奴婢也都帶到外屋候著。
「真好,我們一家人,終于團圓了。」她望著他笑,笑得他心酸,攬住她的肩道,「你若是喜歡,就讓鎮兒住到你那里去。」
她低著頭,沉吟道,「還是讓他住在坤寧宮吧。我如今這個身份,實在不方便與鎮兒相認,他日後登基為帝,不能在身份上惹人詬病。」
他默默半晌,道,「只是委屈了你。」
她說的並非沒有道理,帝王之家亦講究嫡子身份,無論他有多愛她,也不可能立她為後。如今鎮兒過繼給孫瑤,有了太後家族撐腰,日後必會光明容易許多。
她道,「我雖然想他,總不能自私毀了他,只要能遠遠望著他,知道他很好,我就滿足了。」
他攬著她的手臂暗暗收緊,她淡然一笑,她知道他的愧疚,但在他心中,何嘗不希望維持如今這個局面,這宮里盤根錯節,牽一發則動全身,他就算對孫瑤今日作為再有不滿,皇後也不是說廢就廢的。
梅子曾經評論她,看得越透越放不開,懂得越多越被牽絆。總是一退再退,把自己逼到死角上,卻不懂對別人要求什麼,譬如她對當年的陳同舟。
這話也並非全對,她不是不要求,人的希望很多,她只能顧全最重要的那個。
她畢竟離開的太久,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說,無論她是否願意承認,她這個母親對于鎮兒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
她沉思片刻,握住他放在她肩上的手,仰頭望著他,微笑道,「今日之事也請皇上不要再追究,我不想再節外生枝。這個宮里……知道我身份的人,越少越好。」
他凝視她良久,方嘆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你盡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