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府。寧夫人依坐在靠椅上閉目假寐,旁邊王媽親自拿著包裹著冰塊的錦帕輕手輕腳地替她敷著雙頰的紅腫。
有小丫頭探頭探腦地往內張望,王媽輕輕放下錦帕,轉過屏風,與小丫頭到了門外,低聲訓道︰「做什麼鬼頭鬼腦的?規矩都學到哪里去了?」
小丫頭很是委屈,暗暗在心里詆毀著讓她來傳話的大丫頭們,今日這麼一鬧,這院里伺候的人都知道寧夫人吃了虧,生怕惹禍上身,撞到槍口上,就抓了她這個小蝦米去通傳,這不,就撞上王媽發脾氣了,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忙答道︰「相爺回來了,正在寢房里更衣。」
王媽听了,沒有理她,徑直入房內向寧夫人回復了。
寧夫人睜開雙眼,向桌面抬了抬下巴,王媽會意,忙捧了桌上的銅鏡舉到寧夫人面前,寧夫人對鏡抿了抿有些松散的發絲,點了點頭,道︰「去寢房。」
王媽遲疑著道︰「夫人臉上……上點脂粉罷?」
寧夫人嘴角現出一絲笑,道︰「不必,就這樣罷。」與寧相十幾、二十年夫妻,對他的脾氣秉性深有了解,既然瞞不過,不如及早坦白,講話說明了,還可說服他。
寧丞相寧文俊剛換下朝服,一身暗色盤雲紋家常錦服,高大俊朗,寧昭南頗有幾分他的影子。抬眼見寧夫人進門,頓時一怔︰「你這臉上?」
王媽識相地退下,寧夫人上前替寧相整了整衣襟︰「爺不知,為妻今日在一眾下人跟前被個毛頭小子掌摑。」語氣里帶了三分委屈,軟軟綿綿的。
寧文俊微微變色,心里已存了幾分不滿,寧夫人可是他的結發嫡妻,寧夫人受辱,便等于打了他的臉面,但他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到底鬧出了什麼事兒,你且說說,」
寧夫人直視著寧文俊的目光︰「今日程簡妻女來訪,將親事退了。」
寧文俊一驚更甚,道︰「怎麼回事兒?!是不是你欺人家寡母孤兒,逼著她們退親的?」語氣里幾分責問。
寧夫人卻絲毫未驚慌,道︰「爺這話說得過了,我是有退親之意,但若說為妻是欺**兒,逼迫退親,卻未免過了。程家母女倉促來訪,妾身也是著人好好款待的,不想沒交代清楚,那些個沒眼力勁兒的下人們以為她們是來打秋風的親戚,將她們帶至了偏房,又說了幾句不中听的,不想拿丫頭一听就將架子上一件玉芙蓉給砸了,連帶對後來趕來的為妻也沒個好臉色,直說我們是嫌棄程家落末了,甚至責罵寧府是不信不義之徒,否則這些年來怎麼就對程家不理不問呢?我便辯駁了幾句,不想她們鬧了起來,要將親退了,就有個跟著她們來的毛頭小子沖進來將妾身給打了。妾身也未與她們計較,只是這程家家勢落沒也就罷了,連規矩都不懂了,野蠻無理得很。」
寧文俊听了這番話倒平靜了下來,臉上微微一紅,默不作聲,當初父親為昭南和程簡之女訂下童親,他便頗為不解,雖是程家也是個有官職在身的,但其身份地位與當初的定國公府也是差上一等,嚴格算起來也不算門當戶對,但父親之命,他也沒有多大意見。
後來程簡與他同朝為官,程簡是個直性子,又耿直又死板,在處理政務之時,頗有幾次不顧親家臉面,讓他臉上下不來,雖他不是胸月復狹窄之人,心里也未免存了幾分埋怨,因此也從未對人提起過他與程簡是親家,而程簡不願落個牽上定國公府裙帶關系攀高枝的名聲,也從未對人說起,因此這門親事,知之之人甚少。
後來程簡遠調,他們之間的交往就此斷了,卻也不動過退親的心思。直至程簡獲罪,他惱怒之余也很是憂心,有心向皇上進言徹查此事,減輕程簡之罪,不想彼時正值北番蠻夷搶劫了北疆一座重城,皇上一氣之下,重罰了守城之人,連帶守在另一座城的翼衛將軍程簡也一並遷怒,御口親令即刻斬首,又道︰「北疆不安,皆因內里先亂,為一己之利欲私通敵國,等同逆謀,國之大患,就是朝中重臣,也未必就無此類人。」此話一出,眾臣皆不安,誰也不敢出言相求,生怕被套上個朝中重臣也是通敵之人的罪名。
直至過了幾天,皇上卻不知為何想起了此事,因問寧文俊此事意見。寧文俊遲疑了片刻,終究覺得兩家有姻親之約,不該見死不救,便委婉地向皇上說起程簡在朝中為官時的脾氣秉性,皇上听了倒也未起怒,沉吟了半響,正當他心中忐忑冷汗沁沁時,皇上輕嘆了口氣道︰「程簡之父亦是戎馬一生的開國功臣,看在他的份上,讓他留個後,特赦了程簡妻兒幼子罷。」
他心里大喜,忙叩首高呼皇上仁厚。但他不敢再請皇上徹查程簡一案,皇上的態度表明了,就算是錯了,皇上也不可自打其嘴。
但他卻為兒子的這門親事生了悔意,此時兩家的地位已是懸殊巨大不提,若有朝一日兩家議及婚嫁,皇上是否會憶起程簡一案,以為他與程簡之案有關?
對此事的憂慮,也曾對妻子趙氏透露過,大概就是在那時,趙氏便起來退親之意吧?
此後多年兩家未聯系,他對趙氏幾次暗地里為寧昭南相媳婦之事,但因這意思人前人後都從未明言此意,他也只做不知。雖心中偶有悔意,但想起他也算救下了程簡妻兒,替程家留了後,便心里安慰自己,也算扯平了罷。
只是……他向寧夫人道︰「因程家落魄而強行退親,我寧家確屬不信不義,我身為丞相,不妥、不當、不該。」
寧夫人已听出他語氣不似方才強硬,嫣然一笑道︰「夫君說的是。只是這程家不是被迫退親,而是自願退親,這便沒什麼不妥當了罷?」
寧文俊一怔,挑眉問道︰「哦?」
寧夫人從袖子里拿出墨珠手鏈︰「爺,您請看這個。總不會是我講程家那孩子綁了,強行從的手上搶下來的罷?」
寧文俊接過,轉身對著窗外迎著光線慢慢轉動穿著墨珠的金線,在陽光下,金線的一端映出幾個比發絲還細小的字跡,一個古樸獨特的「寧」字印記下,刻著「百年好合,百子千孫」字樣。
原來墨珠手鏈的特殊之處並非在墨珠。南疆墨珠雖然罕見,卻未獨一無二,在皇宮和貴族之中,尚有收藏,而穿著墨珠的金線,並非尋常赤金,而是一種特殊的金屬與金融合而成,當年定國公請一名微雕奇人在上面刻下細小的字跡,作為嫡長子、長孫訂親之物,而上面的字跡若非知情人,對著光線移動至一定的折射位置,極難發現。但這個墨珠手鏈還是成為了寧夫人的心結,令她心懷忌憚。
寧文俊道︰「為何程家母女會自願退親?她們可有什麼條件?」
寧夫人笑道︰「並未提什麼,只說從此各不相干,我原要給錢財補貼她們家用的,也拒絕了。」
寧文俊雙眼一眯,一絲懷疑和警覺的精光一閃而過,道︰「派些人看著些。」
寧夫人點頭道︰「妾身曉得,已經吩咐下去了。」親自奉過茶遞予寧文俊︰「白鹿書院蘇家下個月上都城祖屋小住,您看……」
寧文俊抬頭,雙眼灼灼地看著寧夫人。
寧夫人一怔,委屈地道︰「妾身句句屬實,從未瞞您什麼,若您偏說妾身是只顧與娘家親戚定親,不顧您的身份,強行退親,將您推向不信不義之境,妾身也不敢辯解。從花姨娘小產之事您便不信我,但妾身當時確實不知花姨娘會早產,若您硬說是我推延了穩婆來的時間,妾身也無話可說,您說要我抵命還是怎樣,只管說就是了。只是妾身敢拍著良心說,件件事兒都是為了寧府著想的,爺要不信,妾身也沒辦法。」
寧文俊嘆了口氣道︰「好好的提那些前塵往事做什麼。倒不是疑你,只是程家安得什麼心尚不明了,上次你有意將昭南與燕太師的丫頭定親也是,太草率了些,給你提給醒罷了。」
寧夫人這才嫣然一笑,抹著淚珠兒道︰「爺說的是。您且听我說說,是否有理兒。我亦不是只著眼于這四角院落的無知婦人,朝中的局勢我也了解幾分,所以我雖原有些中意燕秋凝那孩子,暗地里留意秋凝也對昭南有幾分意,才動了些微定親的心思,但當初是當初,如今爺不願與燕太師合流,我便斷了與燕府結親的心思……」
寧文俊做了個禁聲的手勢,推窗往周圍看了一遍,道︰「你倒是小點兒聲。」
寧夫人將聲音壓得更低,應了聲「是」,繼續道︰「但這蘇家不同,蘇家的白鹿書院雖然只是個學堂,卻是出過最多天子門生的書院,在權貴中都是有名兒的,蘇家老爺溪居先生乃當今大儒,雖淡泊名利,在文人中卻有極高聲望,朝廷對白鹿書院是敬重又忌憚,雖妾身的堂姐嫁給了溪居先生,但也是個福薄的,前兒去世了,這層親戚關系到底淡了。如果昭南能與溪居先生和堂姐的女兒定親,這無論以後局勢如何,總是條後路。」說完只看著寧文俊。
寧文俊沉吟了半響,眼神幾度變幻,嘆道︰「你確是想得周到。只是,昭南那孩子,卻不似個願意任人擺布的……且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