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莫名的感覺只是一閃而過，程悅沒有留意，她糾結在退親這件事上，此時听得秦衍的選擇也是「復仇」，臉色晦暗下來，雙手扶額長嘆了口氣︰「或許，我真是錯的吧，或許，我永遠也成為不了……爹的女兒。」
她所指的是也許在某些地方，永遠也無法體會到真正的程悅會怎麼做，秦衍理解的卻不同，他低頭看了看地面，眉頭一蹙，隨即展開，一撩袍子與程悅並肩做在地面上，兩人不過相隔幾個拳頭的距離，對她微微一笑道︰「做為一個父親，我相信無論你怎麼選擇，他都會認同你是他的女兒。」
對著他淡淡的笑容，程悅心里一暖，但卻依然難受︰「可是，我作為他的女兒，應該為他報仇的罷。」
秦衍移開視線，望著遠方，道︰「並不一定。我倒覺得你放棄報仇才是明智的選擇。在仇恨中糾纏的感覺，很痛苦，明明厭惡，卻得惦記，可人就是這樣，有些事放不下，看不透。」
他一身墨色衣衫，靜靜地坐在那里，用平淡卻隱隱透著無奈和憂郁的語調說著，身影比暮色更深沉。
程悅心中一顫，月兌口問道︰「你也有放不下、看不透的事兒麼？」
秦衍回頭看她，暮色中，他的雙目中映著天邊余暉那抹暗沉的紅影，水光微漾，卻幽黑深沉，冷淡如冰，忽而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一揮袖揚袍站起身︰「生于塵世，事事豁達又有幾人？俗人一個，總有些俗務纏身罷。」
他語氣里透著淡淡的疏離，似乎不願再糾纏于這個問題上，程悅也站了起來，嘆道︰「說的是，人本來可以活得很簡單，簡單地快樂、簡單地幸福，但有了、有了仇恨、有了恩怨，就變得不簡單了，會因而痛苦、因失去而痛苦、因選擇而痛苦。有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一只小雞，一把米就能讓它高興，有時候人還比不上它。」
她只是因自己的事和秦衍的話而感慨，便想起不知道何時听過的一段話，卻沒有注意到秦衍神情微怔，默默地盯著她的目光。
轉身看到不遠處停著的馬車，道︰「這都城說小還真是小，竟又遇上了。」
秦衍笑道︰「說巧也巧，說不巧也不巧，或許你還不知道罷，秦家在都城的寒舍，就在文賢巷幾街之隔。」
程悅望他，半真半假地笑道︰「原來如此。若非知你為人，還以為你是故意跟著我呢。」
秦衍目光淡淡地望著她︰「若我是跟著你呢？又如何？」
程悅一怔，定定地瞅著他平淡無波的雙眸，心中一窒，急跳了幾下，移開目光，苦笑道︰「秦公子就別打趣我了，我雖然自認不算丑，卻還有自知之明。」她不是不知道，他已經有心上人了。
秦衍垂下眼簾，嘴角露出極淡的一絲笑容，說不上是譏諷抑或溫暖。
程悅四下張望，遠處已是華燈點點，炊煙朦朦朧朧地飄散在屋舍上空，與僻靜的池塘便恍若兩個世界，一半溫暖，一半冷清。
想起平日里家里那一盞淡淡的燭光，一屋子的溫聲軟語，飄香的粗茶淡飯，不由得滿嘴苦澀。
「我該回家了。」程悅垂下眼簾，掩下眼底的苦澀，輕輕地道︰「家里人該擔心的。」
「好。」秦衍淡淡地應道︰「那邊有人在等你罷。」
程悅往他抬頜所指的地方望去，只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一片陰影下，靜靜地站著。
心里一暖，家里人還是擔心她、關心她的。
向秦衍點了點頭︰「那麼，我回去了。」
秦衍背光而立，面容晦明不清，只微微頷首。
轉身向黑影走去，吳泰熙從陰影里走了出來，只輕輕地說了一句︰「回家罷。」
「嗯。」程悅的聲音里帶了點哭腔，淡淡的委屈、淡淡的感動和溫暖。
一路相對無言，越接近家里，程悅的腳步越沉重，一想起戚氏對她的冷言冷語，那失望傷心的目光，就覺得心里一陣酸澀，還有那句「恩斷義絕」……
她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依靠。
腳步漸漸的慢了下來，千斤重一般。
「吳哥哥，」她惶惶然地站住，問道︰「娘不會原諒我的罷？」
吳泰熙站在身前幾步遠，安靜地看著她，輕聲道︰「不會的，你是她的女兒，她疼你愛你，怎麼會不原諒你呢？悅兒，我想她更氣的是你的自作主張，你沒有和她商量，便自己做了決定，突然絕了她的希望，悅兒，你退親是否有錯，我不知道，但我也不希望你糾纏在仇恨里出不了，這樣你的一生都毀了。但毫無商量這點上，你做錯了。
你敬她、愛她，卻忘了尊重她。你細細地與她說明利害關系，她並不見得不接受，就算不接受，也有個心理準備，可你采取了最簡單的辦法︰先斬後奏。」
程悅怔怔地望著吳泰熙，她從未想過，這個平日里活潑憨厚，在他們的家事上卻一直沉默旁觀的少年，原來想得比她遠，他不是漠不關心，只是不干涉他們處理自己的事情。
他語氣溫和，卻直指她內心的自私。
看著她呆若木雞的樣子，吳泰熙不由得心軟，不忍心再指責她，嘆了口氣道︰「回去罷。等夫人過了氣頭上，你服個軟求個饒，兩母女沒有過不去的坎。」
程悅應了一聲，慢慢地向前走著，文賢巷的巷口近在咫尺，街面上被巷子里的人家門前的燈染得半街桔紅，暖暖的顏色。
深吸一口氣，再擔心，也是要面對的。
「喂。」突然起來的喚聲，打斷了她的思索，聲音清亮亮的，帶著少年人的陽光。
程悅抬眼望去，在巷口的轉角處，寧昭南抱著雙臂，斜斜地依在一片淡淡的桔紅光芒里，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挑起，微微仰頭俯視地看著她，帶著一抹冷傲。
程悅一怔，看著他舒緩地放下雙手，一手的手指上挑著那顆穿著墨珠的金線。
墨珠發出淡淡的優雅光芒，映在程悅的雙眸里，她情緒復雜地嘆了口氣，默默地越過他向家的方向行去。
寧昭南語氣里一抹趣味︰「為什麼嘆氣？因為後悔嗎？」。
程悅頓了頓，回頭看著他，背著燈光，清冷的月光映得她臉上一片清冷的白︰「我不知道。」
寧昭南挑挑眉︰「為什麼？退親時倒是干淨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