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看著她的動作,似乎怔了一怔,淡漠的眼眸中暗起波瀾,隨即移開視線,慢步向前走著,輕聲說︰「風雨過後才能見彩虹?或許罷。只是,為了見到彩虹,在風雨中付出的代價,有時會沉重得讓人難以接受。」
程悅沉默了,她想起了程家,一朝一夕之間家破人亡,也是沉重得令人難以接受。
前面有一棵大樹,樹蔭如蓋,密密匝匝的樹葉在微風下一陣陣沙沙著想,樹下是厚厚的落葉。
秦衍說︰「累了吧?歇歇罷。」程悅點頭同意了,兩人在樹下相隔一尺處,比肩而坐。
秦衍說︰「我已多年沒有與人提起我的母親了。你願意听听嗎?」。
程悅點點頭,眼神暖暖地看著他,只希望能用自己的微笑和暖意,化解他眼中隱含的戾氣,她直覺秦衍的母親,那個美麗的花魁,結局卻不美麗。
秦衍凝視了她的雙眼片刻,淡淡地將目光投向遠方︰「我半夜爬起來偷婆子吃剩的饅頭,被我娘發現了。我嚇呆了,以為依她的脾性會怪我、罵我、對我失望,可是她沒有,她緊緊地抱著我,緊得我快喘不過氣來,可是我一動也不敢動,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肩上,由燙變冷。抹干眼淚後,她對我說︰‘衍兒,娘不會再讓你過這樣的日子。’
第二天,她將一個白玉牡丹佩拿了出來,我認識那玉佩,我娘說那是爹送給她的信物,在進秦府前,她經常捧著玉佩看,可從爹絕了抬她為妾的念頭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拿出來看過,連眼眸里的神采都暗淡了,無悲無喜。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哀莫大于心死。當她拿出玉佩,我問她是不是想爹了,她沒有說話,只握在手上看了一眼,便走了出去,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塊玉佩,但那些婆子對我們母女好了一些,還替娘送了些上好的胭脂水粉和衣物進來。
那是一個春天,有一天有個婆子對我娘說︰‘二老爺正在花園里游玩。’我娘對鏡理妝,站起來向我笑著︰‘衍兒,我彈琵琶給你听可好?’我很高興,我已經許久許久沒有听過我娘彈琵琶了,因為秦夫人說別讓青樓的輕浮糜風污了秦府。
我們小小的院子里別無它物,只有一棵開了花的桃花樹,我娘就坐在那棵桃花樹下彈起了琵琶,彈著彈著,她抱著琵琶旋身起舞。在明珠落玉盤的琵琶聲中,我眼里只有漫天的桃花紛飛,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娘親,廣袖舒揚裙裾飛舞,恍如仙子,美得如幻如夢,美得驚心動魄我回過神來之時,便見到我爹站在院門口,他靜靜地看著我娘,眼神如痴如醉。
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有餓過肚子,我爹還常來看望我娘,我覺得我娘越來越漂亮了,但是她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她的眼神不再平靜溫柔,帶著灰暗的陰冷,對這樣的娘親,我隱約地覺得擔心害怕,又覺得心酸。
你剛才說風雨過後,彩虹才漂亮,可是,很多事情卻是風雨過後,只留下一地泥濘。我娘引起了我爹的注意,下人們開始對我們笑臉相迎,可是卻得罪了一個人,一個在秦府二房里唯一能和我爹比肩的人——我的嫡母秦夫人,無論我娘怎麼努力,只要時機合適,她都可以一個指頭讓我們無法翻身,這就是身份
一次,我爹離府辦差,我娘病了,府里二房便由秦夫人做主,她請了大夫替我娘看病,但我娘的病情卻一天重似一天,漸漸的連我都認不出來了。我求所有的人救救我娘,但所求之人不是搖頭嘆息,就是麻木冷淡,直到遇到一個七歲的小姑娘——燕秋凝。
她是隨著燕府中人過府游玩的,我為了娘的病情坐在桃樹下垂淚,她問我為什麼哭,我說我娘病重,我要找人救她,卻沒有人幫我。
我還記得她那時的神情,她輕輕松松地笑著說︰‘我幫你。’我本是病急亂投醫才與她說的,其實並不信一個小女孩兒能幫上我的忙,想不到,她竟然做到了。
婆子悄悄地帶了陌生的大夫來替我娘看病,問切一番之後,他將我娘平時吃的藥湯拿來聞了許久,越聞臉色愈變,只說以後這種藥湯最好不要再喝了。他開了一個方子,一再吩咐我按新的方子煎藥給我娘吃,原來的藥再不能吃了。我那時已經11歲,心知有異,纏著大夫問原因,那大夫卻只是搖頭不答。我悄悄地模到廚房,將原來的藥渣偷了一些出來,包起藏好。後來,我拿著燕小姐請的大夫開的藥單和原來的藥渣到醫館查驗,才知道了,我娘的病沒有診錯,可秦府給的藥湯里多了一味不該出現的藥,量極少,卻會讓吃下去的藥慢慢要了人命。」
程悅心中一緊,問道︰「那伯母……?」
秦衍點點頭︰「你猜對了,我娘就是因此病而亡。雖然燕小姐請的大夫開的藥沒錯,我娘吃了之後,也漸漸地清醒,略有好轉,但是她的病拖了太久,已是病入膏肓,無法逆轉了。
我爹履差完畢回到秦府,已是兩個月之後,我娘已是強弓之末,油燈將竭,但每天我娘都撐起身子,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天生妍麗,即使在病中,臉色蒼白,反而美得清麗月兌俗。
每次見她強撐著病體虛弱打扮,我都心痛得緊,我勸我娘好好歇息,兒不嫌母丑,何況她從來都不丑。娘笑了,模著我的臉說︰‘傻孩子,我要給你爹留下最好的印象。’她低語般說了一句︰‘天見可憐,讓我能等到他回來。’
我氣了,大聲質問︰‘爹對你這樣,你還只惦記著他嗎?你就那麼愛他嗎?’
我娘沉默了許久,我看不懂她在想些什麼,她的目光從悲傷到冰冷,看向我時卻滿是溫暖憐惜,她輕輕地抱我在懷里,在我耳邊說︰‘衍兒,他記得最美的我,會想起我,眼里才能看到你。’
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她跟了我爹,是否後悔。
娘只是笑笑︰‘這是命。’
我娘去世的那天,我的姑母——當時的皇後回府省親,滿府張燈結彩、珠寶爭輝、喜氣洋洋,沒有人想到在偏僻的小院落里還有生命正在流逝。
我以為此次我還是會如以往一般,只要有盛大慶典、宴席,我就得呆在院子里不許出去,但這次,我爹竟然讓我也去隨侍鳳駕。我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接受我。
但我還是沒有資格到皇後面前露臉,只能縮在一旁局外人一般看著眼前那一番烈火烹油的繁華熱鬧。
後來,還是我們院里的婆子見我娘不好了,怕擔待錯處,慌慌張張地跑來尋機會悄悄告訴我爹。我爹猶豫了許久,才隨著婆子匆匆離開。
我突然見到我們院子的婆子,心里發慌,神使鬼差地偷偷地隨在我爹身後。
回到了自己院子時,我听見我爹和我娘在房里說話,大多是我娘在說的,她說第一次見到我爹時,他穿的衣裳和舉止,說我爹為她做過的那一首詩詞,說我爹與她的過往……我悄悄地趴在窗戶縫上往房內看,我娘依在我爹懷里,容貌如花,水般溫婉。
我爹只待了一會,就匆忙地離開了,他對我娘說皇後在席,不敢久離,待宴席散後立即便來瞧我娘。離開時,他眼里有柔情和感動。
可爹一離開院子,娘如水的目光便散了,瞬間冰冷陰沉,臉色灰敗地倒在床上,如渾水的力氣都抽干淨了一般。我嚇得大叫著跑進去喚她,娘對著我笑︰‘衍兒,我好著呢,就是有點累。’
我讓我娘快點歇息,但我娘不肯,她眼楮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對我說︰‘對不起,我以前一直活在自己的夢境里,忽視你了,對不起。……’我只會大力地搖頭,她說︰‘我不是個好母親,惦記著自己的悲傷,卻忘記了替你打算,如今娘明白了,可是太遲了……太遲了……娘能為你做的只有這麼多,我可憐的孩子……答應娘,不要和爹爹、夫人作對……無論什麼時候,你都要活得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我隱約地意識到,我娘要離開我了。我喉頭哽咽得難受,塞聲澀口,說不出話來,胡亂地搖頭、又點頭、搖頭、點頭……我娘催我離開,讓我快回宴席,生怕被人發現我擅自離開了,我擔心我娘,賴了好一會,見我娘發急了,才離開。
可我沒有想到,這竟是我最後一次與她說話。
後來听婆子說,我剛離開,她就倒了下來,剛才只是生怕帶累了我,憋著一口氣讓我安心回席罷了。婆子說,娘臨終前,讓她轉達一句話給我︰‘因有衍兒,娘無悔、不悔。’」
程悅不由得動容,呆呆地听著,為了那一句「不悔」,為了一個如花女子不幸的一生,為了秦衍灰色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為他心痛,眼中酸澀,不知何時竟蘊滿了淚水。
眼前模糊成一片,眨眨眼,兩汗清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探手入袖子,才發覺竟忘記帶了。
眼前突然伸過一只修長的手,遞過一條素色帕子,程悅啞著嗓子低聲道過謝,接過帕子抹了把眼淚鼻涕。
過了好一會,平復了心情,看著手上弄髒的帕子,不好意思起來,低聲說︰「我洗干淨了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