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
當她踉蹌著腳步,只憑著一種本能,穿過那長長的巷子,喘息著依在門框邊,眼神茫然地看向院子里說笑的幾個人。
剛好轉身看向門外的程恆發現了她,他眼中喜氣盎盎,剛喚了一聲︰「妹妹」,想迎上去說什麼,卻發現程悅臉色蒼白,眼神空洞而茫然,竟是精氣神都被抽走了一般,嚇了一跳,驚道︰「妹妹?」卻是帶了疑問和擔憂。
吳泰熙也發現了程悅的異常,眼中的擔憂和疑惑一閃而過,來不及細細思量,大踏步迎了上去︰「悅兒,你怎麼了?可是身子不適?」
隨著他的話語,程悅轉頭愣愣地看著他,可雙眼卻無焦距,吳泰熙擔憂亦盛,不禁搖了搖她的手臂︰「悅兒妹妹?」
誰知隨著他的動作,程悅竟腳下一軟,向地上栽去。
吳泰熙顧不上避嫌,一把攬住程悅︰「悅兒?」
程恆也幾步跨了上來,擔憂地在另一邊扶住程悅,回頭向秀屏道︰「勞煩搬張椅子。」
秀屏忙奔進屋子里搬了張椅子在院子里放下,程恆和吳泰熙把程悅扶到院子里的椅子上,秀屏見程悅一臉虛汗,又忙去打了水來給程悅擦臉。
程恆一邊安置著程悅,一邊往程悅身後看了看,道︰「不是巧姐兒隨她一塊兒出去的嗎?到底是怎麼了?」
正手忙腳亂之際,程悅被敷了冷水的帕子抹在臉上,倒是一激靈,眼神漸漸清晰,看著幾個圍著她的人滿眼的擔憂,忙掙扎著坐起來,可竟然覺得腳下酸軟,頭暈腦脹的,忍不住申吟一聲,以手扶額,道︰「我無礙的。」
秀屏瞪了她一眼︰「你是想嚇死我們罷?好好的,怎麼就臉色這麼差呢?還恍恍惚惚、神魂不清的,到底怎麼回事兒?」
程悅用力撐起身子,虛弱地笑笑,道︰「我無礙,只是天氣悶熱,想是有些中暑了。」
秀屏有些不信地眨眨眼︰「如今還不算太熱,中午沒中暑,倒是這會兒中暑了?對了家里有些解暑的涼鎮楊梅湯,我去給你取來。」
程悅勉強沖她笑笑︰「勞煩姐姐了。」
這時,韓巧姐也跨入了院子,秀屏一見她,就道︰「巧姐兒,悅兒怎麼好端端的就中暑了?你隨她一塊兒去的怎麼沒一塊兒回來?你沒事罷?我取多一份楊梅湯罷。」
韓巧姐看了臉色蒼白虛弱的程悅一眼,輕嘆口氣,沖著秀屏笑笑︰「如此,就勞煩姐姐了。」
對上吳泰熙和程恆詢問的眼神,韓巧姐攤攤手︰「我剛只是出去買了些胭脂水粉的,並未和悅兒一起呀,她這是怎麼了?」說著揚了揚手中的一個脂粉盒子。
這時程悅也已經徹底回過神來,只是,心中疼痛難受,就像被只手粗暴地搓揉著一般,她虛弱地笑笑︰「沒事的,我只是有些累了,大概有些想生病了。」
程恆擔心地說︰「那你快回房去歇息吧。」
程悅點點頭,手足發軟地撐著站了起來,卻听得門口傳來戚氏的聲音︰「我回來了,咱好好吃頓飯慶祝慶祝罷。」她的聲音里透著許久不見的開懷和明亮。
程悅腳步一頓,茫然地看向她︰「這是……要慶祝什麼?」
秀屏眉開眼笑的,眼里閃爍著喜悅的光芒︰「你還不知道罷?恆哥兒進了蘊賢館了。」
程悅怔了怔,眨了眨眼楮,才想起蘊賢館就是以前周秀才說過的皇家學館,進了這樣的學館,入仕科舉可就容易多了,喜悅也漫上了眉梢,轉身看著程恆︰「呀,真的?哥哥,恭喜、恭喜。」
大概是因為心情好,戚氏目光掃過程悅時,也是笑微微的︰「巧姐兒,這些菜拿去廚房弄一弄。」
韓巧姐應了一聲,接過了菜,轉身進廚房去了,秀屏也轉身進去了幫忙。
可是,程悅心里還有些疑問︰「蘊賢館既然是皇家學館,怎麼會……?」
程恆笑笑,笑容里有些得意︰「其實蘊賢館每年也會收一些民間才秀,只是數量極少,入門門檻很高罷了。是周夫子拿了一篇我的文給其他夫子點評,不知怎的就傳入了蘊賢館一個大儒手里,入了他的眼。」
程悅點點頭︰「哥哥,你真厲害,可還得努力哦。」
程恆點頭笑著,見此時她的眼里才有了些神彩,放下心來,吩咐程悅到房里休息會,自己轉身去廚房里幫忙去了。
不久,黃婆等左鄰右舍也听聞了這個消息,也趕著來賀喜,送了些自家做的吃食之類的東西。
程悅靠在床頭,听著外面人來客往的歡聲笑語,嘴角也蕩起了一抹笑容,程恆已經考過了一次試,只等2年後再考一次試榜上有名的話就可以入仕了,而蘊賢館大儒雲集,對程恆的學業定有幫助,他應付下一次考試也會容易些。
可是,她心里還有些疑慮,程恆學業是個好的,可是,竟好到了讓蘊賢館的大儒也另眼青睞的份上嗎?莫非有人暗中相助?
而她認識有權勢之人,只有秦衍和寧昭南,真是他們中的一個嗎?還是……就是機緣巧合,程恆的文章入了大儒的眼?
一想到秦衍,她覺得剛應程恆之事而緩解的心痛又襲上了心頭,她慢慢地站起身,頭暈腦脹地慢慢晃到窗口,望著窗外的蒼茫月色,心頭酸澀迷茫。
而寧昭南的身影也浮上心頭,他才開往戰場不久,可是刀槍無眼……
程悅生病了,不知道是心病還是身子累壞了,頭暈腦脹地病了幾天。
程恆過兩天就要去蘊賢館了,他要拜別原來的夫子、同窗,家里要給他準備新的衣裳鞋襪……
秀屏為了替程恆做新鞋襪熬紅了眼楮,病榻上的程悅也強撐著給他縫了一個新書袋,直忙亂了兩天。
那天,程恆去了蘊賢館上學,雖然臉色端正,舉止得體,可他眼里的光芒卻泄露了他興奮、期待、緊張的心情。
快散學時,秀屏來到程家,在程悅房里教韓巧姐做針線,韓巧姐在做其他活上是把好手,偏生在針線上一點不通,秀屏一邊教著韓巧姐,一邊嘆氣︰「巧姐兒,你別拿著根繡花針跟拿著把殺豬刀一般,別握那麼緊……對啦……你倒是那麼用力干嘛?和針有仇還是和布有仇呀?」
韓巧姐是個倔強的,學不好偏要學會,一邊咬著牙一邊和手里的方寸針、布斗爭。
程悅在旁邊忍俊不禁,因為她病了,沒辦法做甜品,又忙著程恆的事情,這幾天都沒有開店門,而每天有韓巧姐和秀屏在旁邊閑話,也少了許多時間想心事,病倒是好得快了些。
但是秀屏在做針線時,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扎了幾次手指,突然听得門口侯著的戚氏笑道︰「恆兒回來了。」
秀屏臉色一喜,騰地站了起來,看著程悅和韓巧姐有些錯愕的臉色,臉上一紅,訕訕地坐了下去。韓巧姐倒沒怎麼在意,程悅看她一眼,道︰「哥哥回來了,我們看看去罷。」
秀屏忙應了一聲,放下針線率先出了房門,迎向院子里的程恆。
程悅也隨在其後,迎了出去,打量著程恆。
只見程恆穿著一身新做的天藍色衣裳,裁剪得體,身姿挺拔,笑容和煦,神采飛揚,干淨而清爽,神采奕奕的,暗松了口氣,笑道︰「哥哥回來了?在學堂一切可好?」
程恆點了點頭︰「母親、妹妹們莫擔心,我很好。」
秀屏含羞打量了程恆幾眼,羞澀、歡喜、驕傲,都藏在她的眼神中,見程恆看向她,身子一轉,往廚房里行去︰「左右沒事,我去廚房里幫幫忙罷。」
程悅也要跟去,卻被眾人以身子尚未完全好了為由趕回房里歇息。
程悅只得回到房里,卻一丁點睡意也沒有,站在窗前,推開窗,前院里一陣嬉鬧聲傳來,帶著濃濃的人間煙火氣息,秀屏爽朗的笑聲傳來︰「恆哥兒,你出去罷,你在這里也只會搗亂。」
接著一陣笑聲傳來,不久看見程恆從廚房方向的一棵樹後轉了出來,臉上笑嘻嘻地往院子里走,經過院子里屋檐下懸著的油燈時,他停下腳步,拿打火石點亮了油燈,一點如豆的燈光,映得他年輕光潔的臉上泛起了一層光暈,淡淡的溫暖的。
他微笑著,眼里有躊躇志滿和換了新環境、交結了新朋友的喜悅和興奮,也有一絲黯然,接著,他輕嘆了口氣,走到院中,手輕輕地撫著身邊那棵桂花樹粗糙的樹干︰「爹,兒子進了蘊賢館。我不知何時能為你翻案、復仇,可是……我會盡心的。」
程悅雙眼一濕,她知道,程恆在努力,一直非常努力,他是真心想為程簡報仇,他在盡心,自己盡心了嗎?
她輕聲喚道︰「哥哥。」
程恆似乎驚了一下,轉頭看向她,笑道︰「妹妹怎麼沒點燈?我還以為妹妹身子不適睡了呢。」
程悅走出房間,站在程恆身邊,低聲問道︰「哥哥,蘊賢館中都是些豪門貴冑子弟,可有人欺負你不會?」
程恆笑了笑,有些得意,搖頭道︰「勞妹妹擔心了,不會的,你且放心罷。我並不是學堂里唯一一個平民子弟的學子,雖然數量不多,但同窗們也習慣了,而且大多學子也只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說是皇家學館,但那些皇子皇孫們,都是另隔了別院專人伴讀的,所以我去了並沒有誰特意為難。」
程悅點了點頭,見他不似說謊,松了口氣。
程恆卻遲疑了一會,眼神中一抹厭惡︰「只是在學堂里,我見到了一個故人。」
「故人?」
「對,你是否還記得爹爹在平遠的副官,趙延標?他有個女兒叫閨名素芳的,你年少時還常與她一塊兒玩。」
提起趙素芳這個名字,程悅倒是記得的,她剛穿越過了沒幾天,就被趙素芳污蔑偷了她的玉佩,印象深刻。
她點了點頭,程恆道︰「我見到的就是她的哥哥趙進材。因為他年齡與我相仿,父親在平遠為官時,我也常與他一塊兒玩。雖隔了幾年沒見,但我認得他,他卻不太認得我。我也未與他招呼。」
程悅點了點頭,趙延標作為程簡的副官,卻在程家被抄家只余孤兒寡母時縱容女兒落井下石,趙素芳作為程悅兒時玩伴,卻行污蔑之事,雖對趙進材沒什麼印象,但也無法對他有好感,確實沒有招呼的必要。
程恆接著道︰「我在旁听得他正在吹噓,說他趙家還是如今江南秦家二當家少爺秦衍的恩人,在六年前秦衍還不得勢時幫過他。」
听到秦衍這個名字,程悅心里一緊,有一陣抽痛,但她心里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便追問了一句︰「他可有說是幫了秦公子什麼?」
她些微緊張的神色和語氣,讓程恆有些意外,她會如此在意此事,搖了搖頭道︰「當時周圍的學子起哄讓他說說幫了秦公子何事,他卻說不出來,眾人哄然一笑也就散了,並不知道所為何事。」
程悅覺得似乎有什麼在腦子里產生了疑慮,卻並不清晰。
程恆見她皺眉思索的樣子,笑道︰「倒是關我們什麼事呢?你且歇息會罷,別為一點子事想痛了頭。」
程悅微微一笑,向他點了點頭。
程恆剛要離開,卻听得程悅平靜的聲音傳來︰「哥哥,為爹爹翻案之事,你會盡心,我也會的。」
程恆一怔,轉頭看著自己的妹妹,此時,程悅眼里的迷茫消失了,卻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靜的冷靜和堅定,程恆眼里一抹痛惜閃過,微笑著模了模她的頭。
深夜,程悅尚未睡著,程恆傍晚說的一番話又回想了起來,也想起了秦衍在趙家為趙素芳誣陷她偷盜而為她開月兌之事,那時秦衍容貌清雅、氣息如高山晶瑩雪,謫仙一般,令她一見難忘……
雖然下定了決心收拾好自己的感情和心情,可是,感情不是水,倒了就沒有了,即使決定放棄,它還是蟄伏在心里,時不時地跳出來蜇你一下,讓你覺得難受。
程悅的思緒很混亂,好多事情夾雜著想起,大概是為了排解心里的苦悶酸澀吧,才會這般思索著,可是,就是這般思索,秦衍的身影和事情也會不自覺地浮現在腦海中。
那時,程家剛被抄家不久……趙延標剛續任程簡原來的官職翼衛將軍……那時秦衍出現在平遠……趙家說他們幫過秦衍……
秦衍以前在秦府一點地位也沒有,在六年前卻開始在秦家暫露頭角,如今甚至掌管了秦家一半多的產業,雖說尚無官職,卻等于控制著秦家一半的經濟命脈……
程悅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這一些事情看起來是毫不相干的,毫無關聯的,可是,大概思索的次數多了,里面卻似乎隱約的藏著一條線。
到底是什麼?
她捧著頭強迫自己細細地思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