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與北遼和親的事,納蘭鴻似乎一下子閑了許多。
按照定例,後宮沒有女王的夫君管轄,可由梅蘭竹菊四妃分管,而作為四妃之首的梅妃,則要挑大梁,幾乎一人挑起後宮嬪妃日常管理事物,余下三妃,不過是從旁協助而已。
如今女王寵盛,照梅妃此時的風頭,別說是一人獨攬後宮權柄,就是一時興起想討個夫君的位置來坐坐,怕也不是難事,偏偏任他與女王如何親近,就是不提這一樁,那冒牌的女王也樂得省事,盡管時時貪戀其美貌,卻也對此閉口不提。
這些日子以來,反倒是不怎麼見賀蘭天音親臨涎香宮,那合歡苑中已有了幾分蕭瑟的氣息。
對于眼下的情形,納蘭鴻卻並不見半點懊惱頹喪之氣,反倒是換下艷麗華貴的盛裝,也不施脂粉,只著了顏色素淨、式樣簡單、男女皆宜的長衫,隨意的將一頭青絲攏在腦後,用三指寬的發帶束了。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納蘭鴻,林浣很是驚艷了一把,抹去慣有的妖媚之氣,眼前的美人兒自由一番別樣的清新宜人,渾身上下透著一種通透干淨的感覺。
見的次數多了,竟也百看不厭,頗覺順眼。
「浣兒怎地,見我來了,都嚇得不敢動彈了!」納蘭鴻打趣著,揀了她對面的椅子坐下,微微揚起面頰,含笑瞧她。
繞是林浣被眼前渙然一新的美人兒擾得忘了禮數,也經不起他這樣的眼光,不由得面上微熱,垂下眼瞼,很是不自在。
沉默良久,納蘭鴻拾起盤中的梅花糕,撇嘴道︰「只道往日里浣兒不肯近前是怕被我身上的污濁之氣燻得眩暈,沒想如今連瞧我一眼的心都沒了,是怕辱沒了那雙慧黠靈動的美目麼?」言語之間,頗有些孩子氣。
林浣心頭一動,想來往日里他做梅妃打扮的時候,就是這樣同賀蘭天音撒嬌賣俏的吧!想到這里,她憋不住笑出聲來,偷眼一瞧,見他臉色一暗,不由心軟。
「我哪敢,鴻擔心浣兒不慣嗅其體香,每日以羊羶沐浴燻香,如此體貼細致,非常人所
能輕易做到……」
听她如是說來,納蘭鴻不由欣喜,聲音略異于往日道︰「如此說來,我的一番苦心亦是沒有白費!」
林浣一愣,頗覺此話另有深意,又恐自己太過多疑,不願輕易開口,遂抬眼望去,目光所及之處,端端的對上他溫情脈脈的眸子,心頭一緊。
「前些日子為了王上之事,梅妃娘娘勞心久矣,是該……」下意識的,她慌忙將話扯到別處去。
卻不想,被對方生生打斷道︰「是該為自己的將來好好打算打算了——」
林浣睜大了一雙眼楮,今日這是怎麼的了,總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含有玄機一般,莫不是隆冬清冷,先前在屋中飲了一些米酒,此時漸漸有了醉意。
心中想著,雙腿一撐,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原本擱在桌沿上的茶盅經那衣袖一掃,竟是「 當」一聲響,卒不及防的跌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小心燙著——」納蘭鴻出言警告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好在天氣寒冷,想來那茶水雖是剛奉上來不久,卻已變得溫涼,灑在地上也只是緩緩的升起幾縷淡淡的熱氣而已。
林浣心知失儀,略為一怔,也不知怎麼想的,竟蹲子撿起碎茶盅來。
「姑娘別動,我叫人來收拾就好了!」
心卉緊張的撲過來時,已經晚了,也不知怎麼搞的,林浣的手指肚竟應聲被那茶盅拉了一道細長的口子,只消數秒鐘的時間,紅艷艷的鮮血便淌了出來。
納蘭鴻見狀,「哎呀」一聲,已不及言它,一把扯下腰間的絹帕,撕成細條,一圈一細心的纏在她的手指上,直將一支青蔥般的縴縴玉指包裹得像加大版的蠶寶寶。
這邊忙活一陣,那邊心卉早已命人將碎片收拾干淨。
林浣回過神來,這擦發現納蘭鴻正捧著自己凍得略顯蒼白的小手痴愣的瞧著,心下頓覺不妥,掙扎著想要抽離他的掌心。
「別動,小心弄疼了傷口!」他加重了幾分手上的力道,埋怨道︰「這麼冷的天,怎地也不多穿點兒,手都凍得跟冰凌子似的……」說到此處,見她神情有異,忽而截住話頭正色道︰「鴻今日前來,其實是有重要的事情與你說。」
听他這麼說,林浣也就不那麼別扭了,只是等著他的下文。
將她安置到座位上,納蘭鴻復又坐回原來的位置,著令伺候的眾人一並退去,這才沉聲道︰「浣兒覺得,這宮中的生活如何?」
雖不清楚他為何有此一問,林浣卻也毫不含糊的蹙眉道︰「這宮中的生活,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在那些貪戀榮華權勢的人看來,若是得了女王恩寵自是稱心如意得緊,但換了心氣高遠,崇尚自如灑月兌的人來說,則如同牢籠一般,就算得了女王的眷顧,也必會郁郁寡歡,自嘆不過是一只豢養的金絲雀而已。」
她的一番話說得很是清楚,以一個局外人的角度恰到好處的剖析了後宮中的個人感觸。
「這普天之下,知我者唯有浣兒!」納蘭鴻苦澀一笑,絮絮道︰「眾人都道我身處宮中,富貴榮華享之不盡,又有聖上恩寵,位列四妃之首,只道是神仙般的日子,哪知我一人孤苦寂寥時的酸澀……」
「鴻……」一時之間,林浣不知如何勸慰他才好,只得含糊不清的喚道。
伸出手來輕拍她的手背,納蘭鴻收起眼中的落寞,微笑道︰「浣兒許是與我深有同感,能與你相知,實乃鴻之幸矣!」
見她並未過激反應,他輕吐口氣,繼續道︰「近日內,我想稟明王上,念在我多年來管理後宮從無差漏,許我出宮,從此隱姓埋名,尋一心愛女子嫁之,為其傳承子嗣,白頭偕老……」
他這番言論,雖是說得雲淡風輕,听在林浣耳中,卻不諦于耳側驚雷一般。
「你……你想出宮嫁人?」雖已極力控制自身情緒,她仍有些磕巴——要知道,一入宮門深似海,更何況,像納蘭鴻這樣曾經承歡于女王懷中的男子,早已被深深的打上了後宮的烙印,怎麼可能說走就走,就算女王如何寵他,也是斷斷不會同意他這種離經叛道的想法的,更何況,他妄想另嫁她人!——這無疑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嘛!
「有何不妥嗎?」。分明見她一臉駭然,他卻偏偏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
「咳咳——」林浣搞不懂,觀他平日里行事,並不像有這種天真幼稚的思維的人。
見她急得咳嗽起來,納蘭鴻忙細心的起身為她捶背︰「莫急,莫急,我知你一時之間難以相信,別說是你,就連我自己剛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也是駭出了一身冷汗呢!」
「那你……」
「那我怎麼還會想著要去做這件事情?」納蘭鴻眉毛一挑,神往道︰「因為你值得我冒險一試!」
「我?」林浣驚的差點跳起來。
「是的,鴻喜歡浣兒,鴻想與浣兒比翼一起飛、白頭偕老!」納蘭鴻突然直視著她的雙眼,目光無比堅定的說,言之灼灼,如同宣誓。
不知為何,他突如其來的表白,竟然勾起了林浣腦中另一個人的身影,如果此刻對自己說這番話的人是他,那該多好!他不會的,他永遠的不會的,他只當你是路人甲而已,不然,怎麼會入京數月,竟連一次也沒有照面過……一個聲音在腦中反反復復的說。
見她一言不發的微微垂首,納蘭鴻慌了︰「可是鴻自不量力,是浣兒瞧不起鴻這已非完璧的身子麼?」
他說這話的聲音明顯比起先前來陡然高了一階,不僅猛然驚醒了她的胡思亂想,還擊中了她心中柔軟的地方。
「鴻怎可如此輕賤自己!」她情不自禁的伸出另一只手來,輕輕覆在他的手掌上——即使現在是隆冬時節,他的手依然溫暖如春。
他手掌上傳來綿綿不斷的暖意,以至于她不再感到那麼寒冷了︰「鴻盡說瘋話逗我開心,這種話以後可不能再提,萬一傳到王上耳中,那可是殺頭之罪!」
沒成想,納蘭鴻听她如是說,竟然冷哼一聲,徐徐開口道︰「浣兒真以為王上對鴻恩寵有加,必定不允我的要求?」
林浣听他說「要求」,而不是「請求」,心中甚是詫異。
「浣兒一定還記得前些時候大鬧合歡苑的荷美人吧——」納蘭鴻看她一眼,繼續道︰「她便是王上指派與我的內侍女官兒。」
聞听此言,林浣心下一跳,所謂內侍女官兒,便是在女王無心與嬪妃們纏綿床榻之時,代替女王恩澤後宮的特殊職位,當然,這種女官兒的人數有限,有此殊榮的,不一定是女王最愛的嬪妃,卻一定是受女王重視的,至于其受到如此禮遇的原因,則是五花八門甚至聳人听聞。當然,據說也有特殊嗜好的女王,閑來無事時以觀嬪妃與旁人**為樂,用後世的話來說,實屬王族重壓下產生的變態心理……
腦中里冒出諸多昔日從各類流芳野史上看來的東西,她感到一股涼氣自腳尖注入體內,手心里,竟然沁出細細的汗液來。
——賀蘭天音為什麼要指派內侍女官兒給納蘭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