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 他們倆

作者 ︰ 尼羅

一九二四年初冬,北京。

白摩尼在霍府門前下了汽車,一路分花拂柳的往里走。侍立在府門兩側的衛兵一跺腳一抬手行了個軍禮,雖然他不姓霍,但是在霍府,他也可以算作半個主子。

穿過層層的殘花敗柳,他輕車熟路的直奔了一座二層小樓。進樓之後一轉彎,他先拐入客廳。客廳里暖融融的灑了一地陽光,停在廳角的大穿衣鏡前,他昂首挺胸的把自己又收拾了一遍。扯扯袖口撢撢袍襟,抬手再抹抹自己 亮的小分頭——頭發黑,越發顯得臉白,堪稱美人如玉,兩道長眉入鬢,他再不打扮也是描眉畫眼,並且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秋水眼。

單看形象,他算是人如其名,好一顆摩尼寶珠。可惜徒有其表,名不副實,快要混到魚眼楮堆里了。

感覺自己的模樣是夠漂亮了,白摩尼轉身出了客廳走樓梯,一路上了二樓。忽然在二樓走廊里停了腳步,因為他看見前方書房的房門無聲一開,走出了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副官。青年副官見了他,只遙遙的點頭一笑,連個正經的禮都沒行。及至關掩房門走到他面前了,青年副官又壓低聲音說道︰「白少爺,您來得不巧,我們大爺剛睡了。」

白摩尼心里恨出了火,然而表面絲毫不惱,抬手一拍副官的肩膀,他嬉皮笑臉的鬧︰「馬從戎,你別擋我的駕。實不相瞞,我是來找他打抽豐的,你今天攔了我,明天我餓死了可找你!」

他笑,馬從戎也跟著笑,腰板挺得溜直,一點要彎的意思都沒有︰「這麼大的罪過,我可擔不起。要不然,我給您去通報一聲?」

白摩尼故意做出淘氣的樣子,在嘴唇前豎起了一根食指︰「噓……」

馬從戎負手而立,等著他的下文。哪知白摩尼「噓」過之後一踮腳,竟然蹦蹦跳跳的繞過他,猴子似的直接顛向了書房,顛得還挺快。未等馬從戎伸手抓他,他已經推開房門,鑽進去了。

馬從戎沒撒謊。白摩尼背靠房門站住了,發現霍相貞的確是正躺在書堆里睡覺。霍家的書房名副其實,頂天立地的大書架排滿了兩面牆,角落里放了一架長沙發,沙發的頭尾也都是書,墊著霍相貞的腦袋架著霍相貞的腳。霍相貞是個高個子,直條條軟綿綿的躺了,越發顯得修長無邊。雙手十指交叉著放在月復部,他歪著腦袋閉著眼楮,因為喘氣不痛快,所以睡得呼哧呼哧。本來是個內雙的眼皮,平時一圈睫毛全藏著,如今眼楮一閉,他把雙眼皮和長睫毛展示了個淋灕盡致,倒是比醒著的時候更好看了。

臉好看,頭發可不好看,是新剃的,兩鬢短得泛青,像個二愣子,必是馬從戎的手筆。霍相貞沒有光顧理發店的習慣,也不知怎麼會那樣信任馬從戎,把自己的腦袋交給他全權打理。馬從戎,據白摩尼看,也是只笨鱉。剃頭剃了這麼久,還能把霍相貞剃成個二愣子。當著馬從戎的面,他對霍相貞的腦袋批評過很多次,也不管馬從戎臉上掛不掛得住。掛不住又能怎麼的?他對于自己的分量很有自信。

霍相貞握著一省的兵與權,府里府外沒有不怕他的,除了白摩尼。他們從小相識,白靈機要是不死,白摩尼現在早已經成了他的小舅子。

白靈機是白摩尼的大姐,霍相貞的未婚妻。兩人是女圭女圭親,天造地設的一對。霍相貞活了二十大幾,從來沒有花天酒地的胡鬧過,就是因為他已經有了靈機。除了靈機,他誰也不服,可惜靈機病死了,他沒能把靈機娶進霍家的門。

摩尼頂了靈機的缺,簡直快要長到了霍家。他還想再多兼幾個缺,可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他有臉光了在霍相貞面前打滾撒野,可是沒臉說出心里的話。說不出口,不敢說。

挨挨蹭蹭的在沙發上擠著坐下了,他伸手去掐霍相貞的臉。臉是容長臉,近來沒有經歷風吹日曬,所以皮膚干干淨淨的光滑。他掐他的皮肉,扯他的睫毛,指尖滑過兩道劍眉,手指順著筆直的鼻梁往下走,最後捏住了他的鼻尖。霍相貞終于是被他騷擾得醒透了。握住了他的手放到胸前,霍相貞半睜著眼楮看他︰「嗯?」

白摩尼任他攥著自己的手,心里無端的有些快活︰「大哥,我听說你要出去打仗了?」

霍相貞的眼楮由半睜變為半閉︰「嗯。」

白摩尼用手背輕輕摩擦著他的掌心︰「怎麼想起要御駕親征了?不去不行嗎?我不想讓你上戰場!」

霍相貞沒出聲,只一皺眉頭,是個不耐煩的反應。

白摩尼察言觀色的換了話題︰「哎,你別睡了,我要向你告狀。」

霍相貞的眼楮稍稍睜大了些許︰「嗯?」

白摩尼抬起了另一只手,在他胸前筆走龍蛇的亂畫︰「我就告你那個上清丸!」

霍相貞明顯是怔了一下,隨即笑了。松開白摩尼一挺身,他盤著雙腿坐起了身。抬手捂著臉搓了搓,他悶聲悶氣的問道︰「胡說八道,什麼上清丸!」

白摩尼洋洋得意的用手指頭戳他︰「你敢說馬從戎不是給你去火的?去火的東西,不是上清丸是什麼?」

霍相貞搖著頭笑,笑得不以為然而又無可奈何︰「說吧,馬從戎怎麼了?」

白摩尼抬手模著他狗啃似的短頭發,模得滿懷憐惜︰「他攔我,不讓我見你!」

霍相貞轉身向下伸了腿,一時間沒找到拖鞋。于是一只腳虛虛的點在地毯上,他把另一條腿老實不客氣的搭上了白摩尼的大腿。大頭朝下的望著沙發底,他繼續問道︰「為什麼不讓見?」

白摩尼雙手攏著他的長腿,又攥起拳頭輕輕的捶︰「他說你睡覺。還說要見也可以,得讓他先去做個通報。真有意思,我見你還得用他批準?他算什麼東西!大哥,你答應我,馬上換一服去火藥。我一見你的上清丸就要上火!」

霍相貞終于沙發底下翻出了皮面軟底的大拖鞋。一腳踏進拖鞋里,他對白摩尼一眼不看,直接敷衍孩子似的嘀咕道︰「多大點兒事,別胡鬧。」

然後他想收腿下地。可是白摩尼彎腰抱住他的大腿,不肯奉還了。

霍相貞沒掙扎,只抬手拍了拍他的後背︰「松手,我給你留了個好玩意兒。在寫字台抽屜里,自己去拿。」

白摩尼狐疑的扭頭看他︰「什麼好玩意兒?」

霍相貞總像是懶得理他,無精打采的一揮手︰「自己看去!」

白摩尼放了他的腿,果真是起身走去了寫字台後。拉開抽屜向內一翻,他翻出了個細細長長的紅木小扇匣。扇匣子里放著一把象牙骨子的折扇,大邊全鏤刻了玲瓏剔透的花樣。展開了再一瞧扇面,一面是山水,另一面是詩文︰「不是眾生不是相,春暖黃鶯啼柳上。說盡山河海月情,依前不會還惆悵。休惆悵,萬里無雲天一樣。」

詩文落款印著個鮮紅的小章,是個清清楚楚的「貞」。

「喲!」白摩尼真是受寵若驚了,抬眼對著霍相貞笑︰「真的假的?專給我的?」

霍相貞的字是北京城里的一絕,或許其實沒那麼絕,但他不是賣文賣字的人,他是個子承父業的武將。年紀輕輕的武將,而能潑墨,而能寫出一筆好字,這不能不說是個出奇的事情。來霍府求墨寶的體面人物向來不少,可求到的人也向來不多。霍相貞有點倔性子,有本事不往外露,寧願關了門自娛自樂。他看不上眼的人,要也不給;他想給了,不要也不行。

手扶膝蓋站起了身,霍相貞晃著大個子在書房里來回的走。覺是睡不成了,他活動著他那個不可收拾的腦袋,漫無目的的停到了白摩尼身邊︰「骨子好,所以想給它再配個好扇面。仔細收著,听見沒有?」

白摩尼珍而重之的把扇子合攏了放回扇匣子。真不想讓霍相貞帶兵上戰場,但是又不能勸,勸了也白勸,而且還會惹出一肚子氣。

「那個……」他又開了口︰「你是不是得帶上清丸一起走啊?」

霍相貞一搖頭︰「不,不帶他。我去到就回,給外界做個樣子而已,帶那麼多副官干什麼?」

白摩尼偷眼看他︰「那你要是半路上火了怎麼辦?莫非你要移情別戀了?」

霍相貞猛然轉身向前走了兩步,隨即雙手插兜做了個向後轉,擰著眉毛怒道︰「你少他媽的和我扯淡!願意呆你呆,不願意呆你給我滾!天天為了個下人和我嚼舌頭,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一身小家子氣?」

白摩尼神色不變,慢條斯理的擺弄著小扇匣子︰「我才不滾呢!外面有人跟我要債,我還不起。」

霍相貞依舊盯著他︰「多少?」

白摩尼答道︰「兩萬。」

霍相貞不再多說。快步走到寫字台後坐下了,他從下方的小抽屜里找出了支票本子和印章。開了一張兩萬五千元的支票放到寫字台上,他一邊收拾紙筆,一邊罵道︰「丟人現眼的東西,欠債不還和耍無賴有什麼區別?去把你的虧空堵上,等我回來過年!我告訴你,今年這就是最後一筆。要是年前你再給我添新麻煩,當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白摩尼對著他一抬腿︰「你打,你打!」

霍相貞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手。沿著他的腿一路往上看,最後霍相貞忍不住笑了︰「小崽子,賤!」

白摩尼嬉皮笑臉的放下了腿︰「不鬧了,說句認真的話。等你帶兵出發了,我也去學門正經的手藝。是什麼手藝你別問,反正是為了你學的,等你回來就知道了。」

霍相貞從來不把白摩尼的話當話听,隨著他說,說過就算。等到白摩尼玩夠了,告辭了。他連拍桌角電鈴,把樓下的馬從戎叫了上來。

馬從戎本來是霍家老管家的兒子,所以依著老習慣,稱他一聲少爺。霍老帥沒了之後,少爺變成了大爺,他也跟著上了大爺的床。大爺是個干淨的人,他看在眼里,心中有數。大爺顯然對他沒有多深的感情,白摩尼暗地里罵他是上清丸,罵得有理。可話說回來了,上清丸雖然不值錢,但畢竟是大爺服過的第一副藥。大爺活了二十多歲,除了他這一劑之外,別的藥還真是沒沾過!

伺候著霍相貞穿了軍裝馬靴,馬從戎一抖黑大氅,從後往前的往他肩上披︰「大爺預備什麼時候離京?」

霍相貞自己戴上了皮手套︰「我去找老家伙們再商量商量。一旦定了,說走就走。」

他這話不虛。晚上召集部下元老開了個會之後,第二天早上他就帶著侍衛隊出了城。出城那天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大雪鋪天蓋地飄飄灑灑,蓋得城外沒了道路。

白摩尼眼巴巴的數著日子等霍相貞回來,及至等過半個月後,他在心慌意亂之中得了噩耗——霍相貞所在的指揮部,在個挺偏僻的山窩里遭了炮擊。如今大雪封山,山外的進不去,山里的出不來,北京城里一時間竟是不知霍相貞的死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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