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 小理發匠

作者 ︰ 尼羅

霍相貞先騎馬出山,再改乘汽車進大縣城,最後在大縣城的火車站上了專列,他帶著他的一大票親信回了北京城。

到家後的第一天,他先去了趟外國醫院。在外國醫院里,他照了愛克斯光片,又抽了一管子血做化驗。白摩尼和馬從戎都很贊同他的行為——畢竟是在髒地方混了小半個月,當時身上還帶著皮肉傷。萬一糊里糊涂的染上了病,可不是玩的。

其實霍相貞只是不放心顧承喜。他不清楚顧承喜的過往,但是一個下等人,又沒老婆,怎麼想都不會守身如玉。在遇到他之前,誰知道顧承喜和什麼骯髒東西廝混過?

檢查的結果讓他松了一口氣。他不但依然健康,甚至連分量都沒有減。顧承喜喂他喂得足,伙食的好壞姑且不論,總之不會讓他挨餓。

巍巍然的坐在大書房里,霍相貞憑空生出了一種「完璧歸趙」的感覺。

大下午的,白摩尼穿著件貂皮褂子,小門神似的進了霍府。單手拎著一只 亮的小皮箱,他歡天喜地,一路蹦跳著往里走。及至進了霍相貞日常起居的小樓,他迎面又遇見了馬從戎。

他最煩馬從戎,然而登門一百次,有九十九次能和馬從戎打照面,他自己都奇怪,簡直氣得要笑。馬從戎今天月兌了軍服,改穿一身藏藍長袍,本來就是苗苗條條的高身量,如今卸了武裝,看著越發從容瀟灑,簡直帶了幾分富貴氣。笑眯眯的看著白摩尼,他把腰背挺得筆直,正是個要和白摩尼分庭抗禮的架勢︰「白少爺來了?」

白摩尼不怠慢他,不是不想,是不敢。但是要說多麼怕他,也完全不至于。馬從戎笑,他也笑,笑得比馬從戎更天真更歡暢︰「馬副官,你這幾天出門沒有? !外面這叫一個冷啊,我都穿成這樣了,一下汽車還是要打哆嗦。」

一邊說,他一邊往樓上跑,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是個大號頑童的德行,並且還有點恃寵而驕的撒賴相,讓馬從戎沒法認真的去攔他。他早看出來了,馬從戎想給他立規矩,想在他和霍相貞之間鎖一道門,鑰匙由馬從戎自己攥著。但是他不打算讓馬從戎得逞——馬從戎算是什麼東西?他從小跟著霍相貞一起長大的,他差一點就成了霍相貞的小舅子。難道他想見霍相貞,還得馬從戎批準嗎?

連說帶笑的沖上了二樓,他一邊跑一邊扯著嗓子喊大哥。馬從戎轉身看著他表演,直等他一只腳踏上二樓的地毯了,他才慢悠悠的開了口︰「白少爺啊,大爺上午去了總統府,如今還沒回來呢!」

白摩尼背對著馬從戎剎住了腳步。臉上笑容僵了一下,隨即重新活泛︰「嗨!你不早說!」他原地做了個向後轉,依舊是一臉喜氣洋洋的小春風︰「那沒辦法,他不在,我一個人邊玩邊等吧!」

不等馬從戎回答,他拐進走廊繼續沖鋒,大模大樣的直接進了霍相貞的臥室。整棟樓全通著暖氣管子,臥室里尤其是溫暖如春,並且是晚春。放下皮箱月兌了衣裳,他自己給自己鋪床展被。被子是羽絨被,又輕又軟又蓬松,像一朵雲包裹了他。他躺好了,又把臉在枕頭上蹭了蹭。這是他的特權,他知道自己在霍相貞的心中與眾不同,也許是沾了靈機的光,也許不是,他希望不是。

天冷,越發顯出了熱被窩的可貴。他懶洋洋的閉了眼楮,睡得香甜而又纏綿。然而在夢里忽然打了個激靈,他一睜眼,正好看到了剛剛進門的霍相貞。

霍相貞向大床上掃了一眼,掃得心不在焉。白摩尼看出他氣色不善,立刻加了小心︰「大哥,什麼時候回來的?」

霍相貞坐到了床邊的一把大沙發椅上,軍裝上衣和大氅已經月兌在了樓下,他身上只剩了一層白襯衫與黃軍褲。兩邊的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他直著眼楮愣了一會兒,隨即反應過來了,扭頭去看白摩尼︰「嗯?」

白摩尼一掀棉被坐起了身,加重了語氣做重復︰「我問你,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霍相貞移開了目光,冷淡的答道︰「剛到家。」

白摩尼伸長手臂去模了他的腦袋︰「剛到家就來看我?馬從戎告訴你我來了?」

霍相貞的頭發長了,又上了一點點生發油,看著分外服帖,連帶著一個腦袋都體面了許多。慢慢的攥下了白摩尼的手,霍相貞的手很干很涼,把白摩尼的手一直攥著撂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無意識的將手指合攏又放松,他魂游天外的揉搓著手里這只軟而潮熱的女敕巴掌,對床上的白摩尼則是一眼不看。

于是白摩尼繼續開口︰「大哥,頭發長了,該剪剪了。」

霍相貞被他左一句右一句的閑話說回了神︰「好,晚上我找馬從戎。」

白摩尼對著他壞笑︰「你找他干什麼?」

霍相貞當即也笑了︰「我找他給我剃頭!小崽子,你少對我擠眉弄眼。好好的小伙子,別學一身娘們兒習氣!你說你為了他,對我嚼了多少舌頭?」

白摩尼一立眉毛︰「是他欺負我!你別看他慈眉善目像個人似的,他才不是個好坯子呢!再說我今天也沒嚼舌頭哇,我什麼都沒說呀!你干嘛那麼幫著他?你跟他親還是跟我親?」然後他對著屋角方向一偏下巴︰「去,把那個箱子拎過來!我說過我要為你去學門手藝,今天就給你露一手!」

霍相貞松了他的手,當真起身走去拎回了小皮箱。小皮箱平放在大床上,白摩尼一摁箱子暗鎖,只听「喀噠」一聲,箱蓋自動掀了,箱中襯著一層厚厚的黑絲絨,黑絲絨上嵌著一排雪亮的剪刀剃刀,大小尺寸俱全。對著箱子一伸手,白摩尼仰頭問道︰「怎麼樣?往後我做你的私人理發匠,你願不願意?」

霍相貞真是意外了。高高大大的站在床邊,他背過雙手彎了腰,俯身細瞧那一排精巧的小刀剪,額頭幾乎蹭過了白摩尼的鼻尖。看清之後,他抬頭對著白摩尼一揚劍眉,老氣橫秋的沒好話︰「胡鬧!你就給我學了這麼一門手藝?我還當你是要上進了!」

白摩尼不听他的話,只看他的眼楮。听他的話白摩尼要氣死,可是看他的眼楮,白摩尼又能溺死。霍相貞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對他獨有的一點親昵全藏在了目光里。對他再罵,眼神也是暖的,帶著一點不分彼此的笑意。

雙手對著霍相貞一合十,白摩尼嬉皮笑臉的拜了拜︰「大哥,你就讓我給你剪一次吧,我的手藝再壞也比上清丸強。上清丸把你剪成二愣子了,你都不在乎;我可是去東交民巷的理發店里找了個白俄理發匠回家,特地跟人家學了好幾天!你信得過上清丸,信不過我?」

霍相貞笑了︰「行,信你。大不了我剃個禿瓢過年。剪吧,給你剪。」

白摩尼光腳趿拉著拖鞋,押著霍相貞下樓去客廳。客廳里面立著一架大穿衣鏡,為了表示自己不是混事的,他要讓霍相貞清清楚楚的看著自己剪。把霍相貞按到穿衣鏡前坐下了,他活潑潑的上躥下跳,支使馬從戎拿這拿那。馬從戎一聲不出,乖乖的將一張白布單子圍上了霍相貞的脖子,又仔細的給他掖了掖襯衫領子,沒等掖完,白摩尼一手拿著剪刀,一手拿著梳子,大模大樣的擠開了他。

當著霍相貞的面,馬從戎被他擠了個趔趄,但是一言不發,不聲不響的退出了客廳。他很了解霍相貞,在霍相貞的世界里,人,是要守本分、守規矩的。

白摩尼用水打濕了霍相貞的腦袋,又把他的頭發反復梳了無數遍。末了右手顫抖著下了剪刀,「嚓」的一聲,卻是只剪下了幾根不痛不癢的毛。陽光斜斜的通過大玻璃窗,灑了他和霍相貞滿頭滿臉,並且刺了他的眼。他眯著眼楮歪頭避光,如臨大敵的剪一下子梳無數次。霍相貞還沒怎麼樣,他的熱汗先順著鬢角流到了耳根。

不知過了多久,霍相貞半閉著眼楮,抬了個小小的哈欠︰「還沒完?」

白摩尼放下剪刀甩了甩手,手指頭酸,手臂的肌肉也像是要抽筋︰「慢工出細活,你急什麼?你等著,我去喝口涼的,熱死我了!」

白摩尼跑出了客廳,在陰涼的小起居室里喝了一杯加了冰的橘子水。喝完之後感覺身心都鎮定了,他做了個深呼吸,又起了身。在家拿著僕人們的腦袋都演練過了,哪次也沒這麼狼狽過,他幾乎恨起了自己,認為自己是個沒出息的貨。

掀了簾子一進客廳,他怔了一下——霍相貞向後仰靠了椅子靠背,竟是睡了。

躡手躡腳的走近了,白摩尼低頭看他。其實沒什麼好看的,從小看到大,閉著眼楮都能想象出他。可是定定的盯著他的睡顏,白摩尼鬼使神差的喚了一聲︰「大哥?」

大哥沒回應,是真的睡了。

于是白摩尼慢慢的彎了腰,在大哥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親過之後直起腰,他重新抄起了剪刀,繼續一根毛一根毛的剪,從大天白日剪到夕陽西斜,剪出了霍相貞一臉一身的碎頭發茬。及至他最後終于收了工,霍相貞忍無可忍的一躍而起,圍著白單子回頭怒道︰「你趕緊給我滾蛋吧!」

白摩尼累得眼楮都花了,握著剪刀的手指蜷曲著伸不直︰「叫什麼叫!你看我給你剪得多好?」

霍相貞這一下午一動不動,差點活活的被他膩歪死。扯下白布單子往地上一摜,他抬手指了指白摩尼,是個無話可說的模樣。

白摩尼不知道霍相貞氣的是哪一出,恨得將手里剪刀狠狠一摔,他也急了︰「你倒是照照鏡子啊!為了你的腦袋我快累成孫子了,你瞧一眼再發脾氣成不成?我越對你好,你越不拿我當一回事!我又不是你家的奴才,你憑什麼給我臉色看?要是我姐還在的話,你敢這麼對我?」

然後不等霍相貞回答,他把他的小皮箱掀了個底朝天,把大小剪刀扔了一地,又一腳踹翻了椅子。面紅耳赤的沖向門口,他和霍相貞擦肩而過,撲通撲通的一邊往樓上跑,一邊頭也不回的喊道︰「不用你攆,我穿好衣服馬上就滾!」

霍相貞公務纏身,本打算下午出門去拜會朋友,哪知會把時間全耗在了白摩尼手里。回頭望了望樓梯,他皺著眉頭苦笑。滿衣領全是細碎頭發,真扎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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