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 一心向學

作者 ︰ 尼羅

白摩尼在英租界內的一家小館子里坐住了,翻開了侍者送到他面前的皮面大菜單。顧承喜在他對面正襟危坐,雙手扶著膝蓋,仿佛是隨時預備著起身。

他心里也的確是預備著的,跟著白摩尼逛了一上午的百貨公司和洋行,他被對方支使得滴溜亂轉,怎麼轉都是不對勁,都是沒眼色,都是鄉巴佬,他出著熱汗忍著腿疼,幾乎有些無所適從了。

白摩尼嘴里咕嚕著英國話,一樣接一樣的點菜,因為平時也是常來,所以輕車熟路,不假思索。遛馬似的跑了一上午,他並沒有什麼收獲,只跑出一副鬧了饑荒的肚腸。把菜單交還給了侍者,他懶洋洋的抬頭去看顧承喜,越看越感覺顧承喜挺有人樣。顧承喜雖然還是怯頭怯腦的帶著土氣,不過坯子是好坯子,平頭正臉的很精神,皮膚也是白皙的底子,只是糙了點,抹幾天雪花膏興許就能細女敕了。想到霍相貞百務纏身,自己只能領著個鄉巴佬壓馬路,白摩尼自憐自艾的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怪可憐的,晚上得回去鬧一鬧霍相貞,不鬧對不住自己。橫豎他和霍相貞永遠鬧不翻,他們是至親。

百無聊賴的又望向了顧承喜,他眼楮忽然一亮,伸手一把抓住了顧承喜橫撂到桌邊的小臂︰「哎?讓我瞧瞧!」

顧承喜剛換了個姿勢,冷不防的被他一把擼起了衣袖,不禁也是嚇了一跳︰「白少爺,怎麼了?」

白摩尼看著他左腕上的手表,一雙眼楮瞪得又圓又亮︰「這不是我大哥的表嗎?」

顧承喜一點頭︰「大帥……送給我了。」

白摩尼當即轉向了他︰「他送給你了?他為什麼要送給你?」

顧承喜乖乖的答道︰「我挺喜歡它的,就跟大帥開口討要了。」

白摩尼把他的小臂往下一摜,若有所思的坐回了原位。給出去更好,他想,否則他身上總有靈機的東西,他總忘不了靈機。可若是靈機不算數了,自己的地位會不會也隨之動搖?

他自知沒有靈機的智慧與魅力,霍相貞肯把他當個活寶寵著,他絕對是沾了靈機的光。靈機走得太久了,走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少年,現在已經長成了大人。他承認靈機的好,但是對于他來講,靈機真的是已經淡化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可供他在和霍相貞吵架時,大喊「要是我姐活著的話」的符號。

白摩尼想入了神,直著眼楮發呆。他一直在向靈機學習,霍相貞的部下,他全認識。他替霍相貞瞄著他們听著他們,頂著嚼舌頭的罪名做千里眼順風耳。然而還是比不得靈機。沒辦法,天生成的,他沒那個靈氣。不過話說回來了,慧極必傷,他傻一點,也是個福分。

一道羅宋湯上了桌,白摩尼終于回了神。勺子蘸了湯送到嘴邊,他伸舌頭輕輕一舌忝,緊接著滿意的點了頭︰「小顧,吃啊!」

顧承喜早就餓了,但是管著自己的手和嘴,不肯妄動。終于得了白摩尼的命令,他端起面前的小白瓷碗,呼呼嚕嚕的一口氣把湯喝了個精光,一邊喝一邊還用勺子把湯中的菜葉往嘴里劃,勺子在瓷碗里刮出一陣清脆的響。末了把小碗小勺往桌上一放,他舌忝著嘴唇抬起頭,忽然發現滿餐廳的人全在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

莫名其妙的望向白摩尼,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麼罪過。白摩尼手里捏著一小塊面包,苦笑著低聲罵道︰「丟人現眼的貨,你是餓死鬼投胎嗎?」

顧承喜紅了臉,也長了知識。跟著白摩尼是有好處的,他半天里明白了很多的事。

沙拉和羊排上了來,顧承喜不敢再妄動了,他認認真真的向白摩尼學習。刀叉全都用不慣,羊排卻是香氣四溢。他垂涎三尺的一心向學,費了牛勁才切下了一小塊肉。白摩尼慢悠悠的吃,他也跟著慢悠悠。白摩尼邊吃邊說,東一句西一句的都是閑話。他停了刀叉靜靜听著,從閑話里面,听平安的故事——平安特別厲害,前幾天剛把馬從戎給抽了,抽得馬從戎那臉像花瓜似的;平安特別好玩,在玉清池泡了回澡,說是泡得舒服,回去就在家里砌了個大池子;平安不分美丑,總讓馬從戎把他剃得愣頭愣腦;平安可沒意思了,到了天津都不知道玩……

听著听著,他忽然發現白摩尼嘴里除了平安沒別人。不動聲色的仔細審視了白摩尼,他沒看出白摩尼的歲數。白摩尼像小孩子一樣細皮女敕肉,又像少年一樣活潑頑劣,一擲千金的氣派,則是成年人式的。顧承喜想他至多也就是二十歲左右,反正得比小林大。小林要是好穿好戴的打扮起來,也能挺好看,但是比不得白摩尼。就好比自己雖然也穿上了一身呢子軍服,但是站在平安身邊,都不如人家手下的一名副官像樣。

一頓西餐吃得他不飽不餓。出了館子繼續玩,他拖著微跛的右腿,鞍前馬後的為白摩尼效勞。在北京他已經是眼花繚亂,如今到了更摩登的天津,他越發的露怯,一動就是出丑,而且還全是一般人想出都出不成的丑。白摩尼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看他和萬牲園里的猴子也差不多。

顧承喜好脾氣的跟著他笑。在白摩尼面前丟人,總好過在平安面前現眼。想要月兌胎換骨,不吃苦頭是不行的。

入夜之後,顧承喜終于當完了一天的差。獨自在街邊找了家小鋪子,他進去連吃了三大碗熱湯面,一邊吃一邊回想著今天的事。晚上白摩尼又帶他進了外國館子,還給他點了一杯雞尾酒。他沒見過這麼綠瑩瑩的酒,聞著還帶著點清香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是出乎意料的又甜又辣,讓他「哈」的出了口氣,緊接著很響亮的咂了一下嘴。

這一哈一咂又惹出了白摩尼的笑。所以此刻顧承喜一邊吃面,一邊檢討。這一天真是沒白過,他長了太多的知識。

吃飽喝足的出了小鋪子,他沿著大街慢慢的走。夜風刮著他熱烘烘的面孔,抬手用冰涼的表蒙貼了貼臉,他想這塊表可能真是平安的寶貝,表殼子都不亮堂了,是被人戴了太久的模樣。真想把平安拽到面前狠狠的抱一下,不干別的,只抱一下就好。他和平安是個不分高低的身量,平安正好夠他結結實實的抱個滿懷,誰也不用遷就誰,是勢均力敵的一抱。

顧承喜覺得自己這一天沒白逛,白摩尼也有同感。出浴之後托著大毛巾,他一邊擦頭發一邊對著霍相貞大說大笑︰「 !好個大土包子!這一天丟盡了我的臉,不過人是真恭順,讓干什麼就干什麼。我記得當時是怎麼來著?他因為偷東西讓人打了?看著挺老實的啊,他能做賊?是不是被人冤枉了?」

霍相貞並不比他回來得早。一身的武裝卸盡了,他上身只剩了一層白襯衫,襯衫下擺被牛皮腰帶服服帖帖的束在了褲腰里。听了白摩尼的話,他沒言語。一坐到軟顫顫的大床上,他彎了腰想要月兌馬靴。哪知白摩尼甩掉拖鞋也跳上了床,三步兩步的跑到了他的背後。從睡袍里伸出一條光腿,白摩尼試探著踩了踩他的肩膀。

霍相貞正在拔蘿卜似的拔自己腳上的馬靴,忽然受了干擾,便直起腰想回頭︰「你——」

沒等他說出整話,他肩膀一沉,白摩尼的大腿已經蹭上了他的鼻尖。一雙手扳了他的下巴,白摩尼抬起另一條腿,險伶伶的騎上了他的脖子︰「大哥,你現在還能不能馱動我了?小時候你總馱我的!」

霍相貞抬手攏住了他的雙腿,運了力氣向上一挺身︰「現在也能!」

白摩尼驚叫一聲,彎腰摟住了霍相貞的腦袋︰「真高!」

霍相貞被他擋了眼楮,所以一邊走一邊搖晃腦袋躲他的手。沒有走出幾步,他忽然問道︰「光著呢?」

白摩尼低頭去看他的睫毛和鼻梁︰「剛洗了澡,干淨的!」

霍相貞抬手一拍他的大腿,笑著罵道︰「混蛋!」

白摩尼一下一下撫模著他的頭發,忽然又問︰「大哥,如果我不是小弟,而是小妹,你是不是早就娶我了?」

霍相貞想了想,然後答道︰「不一定。賢內助賢內助,得賢才行。你這樣的,好吃懶做,也就是塊姨娘的料。」

白摩尼听聞此言,氣得大罵,一邊罵一邊踢動一雙小腿,用腳後跟在他胸前亂鑿了一氣。霍相貞笑著繼續走動。白摩尼的大腿磨蹭著他的面頰,軟而芬芳。他真想扭頭在那皮肉上輕輕的親一下吮一下,但是不能,因為不確定白摩尼的意思。白摩尼從小到大,一直沒個正經,他懷疑對方也許只是鬧,傻玩傻鬧。

再說,也對不起靈機。

霍相貞按兵不動,白摩尼也只好引而不發。他對霍相貞是怕又不怕。不怕,是因為他知道霍相貞對自己有感情,可以由著自己任性;怕,是因為他離不得霍相貞。霍相貞沒了他也是一樣的活,他沒了霍相貞,活不了。

所以,有些話,他不敢說;怕自己說不好,會說走了大哥。

在霍相貞的脖子上騎夠了,他落了地,想和霍相貞同床共枕,然而霍相貞對他一揮手︰「回你自己屋去!」

攆走了白摩尼之後,霍相貞雙手叉腰站在臥室里,心里一陣一陣的發燒,燒得他坐立不安。這時候就想起馬從戎的好處了,他有心把馬從戎叫來天津,然而一山不能容二虎,馬從戎要是來了,摩尼還不得發瘋?

輾轉反側的熬過了一夜,翌日清晨霍相貞早早起床,要用正事佔住自己的心神。今天他打算去找連毅的晦氣,特地吊唁似的換了一身黑西裝。將一頂禮帽扣到頭上,他由著副官為自己系上了大衣衣帶。雙手插兜走出寓所,他在院子外汽車旁,很驚訝的看到了顧承喜。

顧承喜還是昨天的打扮,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兩道勻稱的眉毛都掛了霜。霍相貞停住腳步注視了他,他怔怔的回望過去,望了片刻,仿佛如夢初醒一般,他猛的抬手敬了個軍禮︰「大帥早!」

霍相貞淡淡的問道︰「怎麼站在這里?」

顧承喜凍得舌頭都麻木了,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吐︰「白少爺讓我今天還陪他玩。」

話音落下,他很巴結的,對著霍相貞又笑了一下。

然而霍相貞神情漠然的只一點頭,隨即彎腰上了汽車,絕塵而去。

兩個小時之後,白摩尼出了門,看到了冰棍似的顧承喜。

「你傻啊?」白摩尼愕然的罵道︰「我讓你九點鐘到,你是幾點來的?看你那樣,凍得像個破蘿卜似的,是不是又憋著要給我丟人呢?」

顧承喜陪著笑,不說話。跟著白摩尼上了汽車,他又長了一天的學問和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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