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 逆鱗

作者 ︰ 尼羅

馬從戎忙到了午夜時分。總算把霍府內外大致裝飾妥當了,他又冷又累,沒了回家的心思,所以直接向後回了樓內,打算找間屋子對付一夜,橫豎天亮之後,還有的忙。過年過年,霍相貞是個甩手大爺,家里的年,全成了他馬從戎一個人的事。

然而輕手利腳的上了樓,他發現霍相貞的書房里還亮著燈。

默不作聲的返回了樓下,他到副官室里問消息︰「大帥晚上吃飯了嗎?」

值班的小副官困得搖搖晃晃,強睜著眼楮起了立︰「報告秘書長,大帥沒吃。」

馬從戎揮了揮手︰「行了,你給我跑趟廚房,弄幾樣清淡的飯菜過來,快!」

小副官披上外衣,領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拎著個大食盒回來了。馬從戎親自掀開蓋子瞧了,同時听到小副官說道︰「秘書長,廚房里就剩這麼幾樣現成的了,要是新做的話,就得等。好在粥是滾熱的,我路上走得又挺快,現在也不能涼。」

馬從戎點了點頭,然後從食盒里端出了米粥菜肴。用個大托盤逐樣盛放好了,他端穩盤子,親自上了樓。

馬從戎進入書房時,發現霍相貞正坐在寫字台後發呆。

幾個小時前他來過一次,當時霍相貞就是這幅模樣,沒想到幾個小時過去了,他居然是個一動未動的光景。馬從戎知道他在這方面有點傻,尤其鬧事的是白摩尼,更讓他傻上加傻。把大托盤輕輕的放到寫字台上了,他直接問道︰「大爺吃點兒吧!」

霍相貞緩緩撩起眼皮,神情遲鈍的掃了他一眼。重新垂下了眼簾,他仿佛是不屑于和馬從戎說話。

馬從戎盛了一小碗粥,無聲的放到了他的面前。霍相貞盯著他的手——手指修長,皮膚白皙得幾乎半透明,指甲修得圓潤而短,看著很穩妥,很干淨。

驟然一抿嘴唇,霍相貞像下了某種決心似的,忽然開了口︰「一個人,叫了仨,一個給他燒煙,兩個給他碼牌。我當他是小崽子,他當我是大傻瓜!」

馬從戎繞到了沙發椅後,抬起雙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大爺到底是氣他叫條子,還是氣他抽大煙?」

霍相貞沒理他,自顧自的繼續說︰「上午給他顆珠子,下午就轉手給了——」

話沒說完,他頓了頓,最後又道︰「可能是我想多了。」

馬從戎半輕不重的為他按摩了肩膀︰「是現在想多了,還是原來想多了?」

霍相貞閉了眼楮,聲音有些沙啞︰「我不知道。」

馬從戎俯下了身,頭發與皮膚帶著冰雪的寒氣︰「大爺多少吃點兒,吃飽了,好睡覺。大過年的,別鑽牛角尖。好不好?」

霍相貞仰起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耳朵蹭過了馬從戎的面頰,對于馬從戎來講,是一閃即逝的灼熱感覺。和霍相貞睡過無數次了,霍相貞沒親過他,沒模過他。霍相貞只會勒出他一身青青紫紫的傷。

松了雙手低了頭,他把胳膊肘架上了霍相貞的肩膀。緩緩的歪著腦袋側了臉,他若有所思的審視了霍相貞的側影,忽然感覺很古怪。

他和霍相貞之間的關系,很古怪;他和霍相貞之間的感情,也古怪。霍相貞對他很冷淡,很專一,很粗暴,很縱容。也許他的角色真的只是一顆上清丸,但是世上可還有其它的好藥,能讓霍相貞一吃四五年?

轉了臉望向前方,他和霍相貞一起嘆了口氣。抬起一只手又拍了拍霍相貞的後背,他像個老大哥似的說道︰「大爺,吃吧。」

霍相貞魂不守舍的听了話。伸手端起粥碗,他沒吃菜,直接喝光了一碗粥。

眼看他扶著寫字台要起身了,馬從戎想起了一件事︰「大爺,您打算怎麼處置白少爺?不能總把人關著不是?大書房可是挺冷的。」

霍相貞頭也不回的低聲答道︰「明天我去掐死他!」

然後他走向門口,回了臥室。

馬從戎沒有追他嗦。等他走沒影了,馬從戎關了房門,然後坐到了沙發椅上。挺直腰板挽起袖子,他端起霍相貞的碗,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熱粥,隨即夾了一筷子涼拌雞絲送進嘴里。粥熬得很夠火候,小菜的滋味也好,他一口菜一口粥,吃得津津有味。

馬副官有馬副官的活法,秘書長有秘書長的活法。他忙了一天半夜,得先犒勞犒勞自己。至于白摩尼是死是活,和他沒有一分錢的關系。一如他的死活,和白摩尼也沒有一分錢的關系。現在他的一雙眼楮,只看大爺與錢。他的一雙手,攥著大爺的日子。

吃飽喝足之後,他端著托盤下了樓。寬衣解帶沖了個熱水澡,他舒舒服服的上床睡了。

翌日清晨,百務纏身的馬從戎還沒醒,霍相貞先醒了。

洗漱過後披了外衣,他帶了一貫早睡早起的元滿,出門往大書房走。今年就冷在了過年這幾天,寒風刀子似的直刮人臉。霍相貞一邊走一邊咳嗽,一直咳嗽進了大書房。

把元滿留在了大書房的小廳里,他拖著一把椅子,走去了見了白摩尼。鑰匙打開暗鎖,他推了門向內瞧。冬季天短,外頭沒大亮,屋子里更是黑。伸手模到牆上的電燈開關,他不假思索的開了電燈。

燈光一亮,屋內的情景立時清楚了。霍相貞高高大大的堵在門口,只見白摩尼抱著肩膀縮在牆角,一張臉紅中透青,已經腫脹得變了形狀。在光明之中猛然睜了眼楮,他直愣愣的望著霍相貞,一側嘴角還帶著一抹暗色血跡。

霍相貞見了他這樣子,真感覺他是又可憐又可恨。拎起椅子向地面上重重一頓,他轉身關門,坐了下來。雙手扶了膝蓋,他微微向前探了身,面無表情的盯著白摩尼。而白摩尼在長久的愣怔過後,終于怯生生的開了口︰「大哥……」

他的聲音很輕很細,人也縮得很小,看起來像一只瑟瑟發抖的小貓或者小鼠。但是霍相貞不為所動,他有他的狠心。

並沒有回應那一聲「大哥」,他直接奔了主題︰「誰教你抽大煙的?」

白摩尼轉動了滯澀的腦筋——誰教的?不知道是誰教的,沒人攛掇過他抽大煙。好像當初是听顧承喜提了一嘴,顧承喜說抽大煙能解悶,但是老太爺可以不怕上癮,年紀輕輕的人,最好還是別踫它。

後來……自己就去找了老姐姐,讓老姐姐給自己燒了一個煙泡,吸完之後難受得頭暈目眩,再往後的事情,則是不堪回首了。

抬眼望向了霍相貞,他戰栗著搖了頭︰「沒、沒有人教我……」

他垂了腦袋,喃喃的說話︰「我腿疼,又悶,所以就抽上了它……」他的眼淚早在恐怖寒冷的夜里流干了︰「我知道抽大煙不好,可我圖著舒服……我沒出息……」

霍相貞挺直了腰,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我家里不養大煙鬼。平川也抽大煙,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不往我眼前湊,所以我不管他。你呢?你是什麼意思?」

白摩尼早已厭倦了鬼鬼祟祟謊言連篇的生活,听了霍相貞的問話,他眼中一熱,幾乎又流了淚。抬起一只髒兮兮的手捂了嘴,他連連的點頭,斷斷續續的哭道︰「我戒……我不抽了……」

霍相貞抬手指了指他︰「好,記住你自己這句話。」

然後做了個深呼吸,霍相貞又問︰「我不在家的時候,你是不是常往窯子里跑?」

白摩尼睜大了眼楮去望霍相貞,眼中轉著一圈水光︰「沒有……」

霍相貞一跺腳,忽然怒吼出聲︰「沒有?!沒有你會往飯店一次帶了三個?白摩尼!你怎麼胡鬧都行,但是你不能把我當猴耍!別說你不能,就是靈機在世,她也不能!我他媽的不受你這個!白摩尼,如果你不是我看著長大的小弟,如果你姐姐不是靈機,昨天我進門的時候,直接就一槍把你斃了!知不知道為什麼?說!知不知道?」

白摩尼嚇得開始哆嗦,氣息都紊亂了︰「知、知道……我只認識芳君……那兩個是芳君叫來的……想湊齊了四個人打牌……」

霍相貞的額頭上浮出了隱隱的青筋,聲音低了,別有一種壓抑著的狂怒︰「前腳剛從□被窩里爬出來,後腳就到我面前討好賣乖的裝小崽子。白摩尼,你他媽的真讓我覺得惡心!白家上下都是體面人,怎麼會出了你這麼個東西?」

此言一出,白摩尼瞬間淌了滿臉的眼淚。

向後靠了冷硬的白灰牆壁,他哽咽著拼命搖頭︰「沒有……我沒有和芳君睡覺……大哥你相信我……不信你去問芳君……」

他坐不住了,像個擺歪了的破女圭女圭似的,身不由己的往一邊倒。滾在地上向前爬了,他抽泣著一直蹭到了霍相貞腳下。抬手抓住了霍相貞的褲腳,他哭得一陣一陣顫抖︰「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啊……我沒有……真的沒有……」

霍相貞仰靠了椅背,閉了眼楮沉默良久,由著白摩尼哭成語無倫次。

最後,他睜了眼楮。這回再開口說話,卻是心平氣和的溫柔了。

「摩尼,人的感情是會變的。變就變了,變了也沒什麼。」

他低下頭,去看白摩尼的眼楮︰「你放心,我永遠都是你的大哥,我說了照顧你一輩子,就一定做到底。如果你現在想娶妻生子了,你告訴我。這是好事,我一定贊成,我還會給你置辦出個新家,讓你體體面面的過日子。但是你不要去那些骯髒地方鬼混,那會毀了你。」

白摩尼張開雙臂,緊緊的抱住了他的一條腿。額頭抵上了他的膝蓋,白摩尼的自己的戰栗傳給了他。

「沒有……」他有氣無聲的說話︰「沒有變……求你相信我……沒有變……」

霍相貞靜靜的凝視了他片刻,然後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白摩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然後向上仰起了臉。因為徹夜的哭泣和此刻的哽咽,他已經發不出了聲音。對著霍相貞張了張嘴,他只能送出氣流做出口型︰「大哥……」

霍相貞手上使勁,把他硬拉扯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像吞了個蒼蠅似的,他心里存了一份別扭。但是把白摩尼往懷里摟了摟,他低聲說道︰「我相信你。」

然後他深深的垂下頭,把臉埋到了白摩尼的胸前。沒辦法,誰讓他喜歡他。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就迷上姓白的了。

霍相貞月兌了自己的大衣,裹了白摩尼。他個子大,大衣也長,白摩尼蜷了腿,勉強倒也夠它一裹。

像扛個小鋪蓋卷似的,他把白摩尼攔腰搭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攏著白摩尼的雙腿,一手向下握了他的腳,襪子上面干結著一塊一塊的黑血,腳冷得像冰一樣。

元滿跟在後方,感覺大帥這個搬運活人的方式挺有意思。而活人一聲不吭的大頭沖下,也真是夠老實。

霍相貞蓄了一缸熱水,讓白摩尼泡個澡,驅驅一夜的寒氣。白摩尼赤條條的躺在浴缸里,兩只腳卻是分開搭上了浴缸邊沿。

霍相貞彎腰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給他月兌襪子。襪子和女敕肉被血粘住了,弄不好就是一場疼。

白摩尼忽然坐起了身,嗓子里漸漸的痛快了,他又能嘶嘶的發出了聲音︰「大哥,我今天就開始戒大煙。」

霍相貞一手攥著他的腳踝,一手撩了熱水往他粘著襪子的腳趾上澆。不笑強笑的一點頭,他不看人,只出聲︰「好。」

隨即他又說道︰「幾個月的癮,要戒大概也容易。一會兒我給泰勒醫生打個電話,問問他到底是怎麼個戒法。」

硬結了的干血被熱水漸漸泡軟了,霍相貞試探著慢慢拽襪子,總算是把它月兌下了一只。

欠身伸手抓過另一只腳,他干活干得太認真,認真得簡直過了分。白摩尼定定的望著他,希望他能扭頭看自己一眼。

洗過了熱水澡後,霍相貞把白摩尼送回了臥室。翻出一身潔淨的睡衣給了他,霍相貞轉身往門口走,要去給泰勒醫生打電話。不料剛剛邁出一步,白摩尼忽然開了口︰「大哥,等一等!」

霍相貞回了頭,只見白摩尼披著絲綢睡衣,跪在床上掀了褥子。把手伸出褥子底下,他模出了一只小小的紙包。然後打開了床頭一側的矮櫃,他從櫃子角落里又掏出了一把小紙包。

雙手把小紙包捧向了霍相貞,他輕聲說道︰「大哥,這些……都扔了吧!」

霍相貞走過去接了那一捧小紙包︰「這是什麼?」

白摩尼向後退了退,察言觀色的瞄著他說話︰「戒煙藥丸,是不好的東西,我再也不踫它們了。」

霍相貞听了這話,臉上倒是現出了一點要放晴的意思。

上午時分,顧承喜來了。

這回他直接見了馬從戎︰「秘書長,還有活兒嗎?有活兒你就發話吧!」

馬從戎笑道︰「都干得差不多了,不勞你再跟我耗著啦。你怎麼過年?要是一個人悶得慌,就到我家里去!」

顧承喜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見神見鬼的壓低了聲音︰「大帥和白少爺怎麼樣了?不瞞你說,昨天把我嚇了一跳。」

馬從戎擺了擺手︰「沒大事,無非是白少爺偷著抽了幾口鴉片煙,觸了大帥的逆鱗。」

顧承喜又問︰「那,白少爺把煙戒了不就行了?」

馬從戎微笑點頭︰「是,戒了就行了。」

顧承喜這才接了方才的話頭答道︰「我過年想回趟家鄉……」他挺不好意思的對著馬從戎笑了︰「我當初是什麼熊樣,秘書長最清楚。這一年大帥提攜我,秘書長也照顧我,我真是遇了大貴人。說句老實話,我做夢也沒想到能有今天,所以……」

他把話說得很笨,于是馬從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衣錦還鄉?好事嘛!什麼時候走?得坐火車吧?弄沒弄到包廂票?」

顧承喜笑著直搖頭,于是馬從戎又道︰「沒關系,我讓人去給鐵路局打個電話,讓他們給你留間包廂——留兩間吧,順便再多來幾張一等座票,把你身邊的人全帶上,一是路上有人伺候,方便;二來瞧著也威風好看。」

顧承喜被他說得滿臉是笑,滿口道謝,同時承認馬從戎心腸熱,會辦事。對于這麼一位秘書長,他一方面有點瞧不起,一方面又承認對方是真高明。

「那我就不見大帥了。」他和馬從戎商量︰「萬一大帥心情不好,我不就撞槍口上了嗎?」

馬從戎深以為然的點頭︰「是這個理。」然後他用大拇指向後一指,低聲說道︰「黑面神似的,犯不上往他跟前湊。等把這邊兒的事情全忙完了,我也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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