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讓開!讓我看看!」
方世民絕望無措地抱著父親冰涼的身體大哭之際,已經反應過來的方杰卻上前一把將其推開了老遠,一邊抓起方萬軍的手臂把著對方的脈象,一邊朝正要反撲回來的方世民急吼道︰「別給我添亂!你父親興許還有的救!」
已處在癲狂狀態中的方世民沖出兩步後,身形不由得一頓,整個人這才清醒了一些。
他恍然意識到,從自己出門到現在,也就過了不到半個小時,而在這半個小時時間內,下半身癱瘓的父親得爬下床,從櫃子里找出那套他一直舍不得穿的軍裝和皮鞋,還得爬到後院找來殺蟲劑,然後回到堂屋,挪一張椅子擺放到堂屋正中央,再坐上去,把軍裝穿戴整齊,最後喝掉殺蟲劑坐著等死。
——顯然,這整個過程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所以父親喝下農藥到現在,應該最多不超過十分鐘時間,說不定真如方杰所說,自己的父親還有的救?
想到這里,心如死灰的方世民又燃起了一線希望,可當他看到方杰只是在皺著眉頭慢條斯理地為快要死去的父親把脈時,心中不禁大為焦急,心想如果父親還有救,那就應該趕緊送到醫院去搶救才是,可這方世杰倒好,口口聲聲不讓別人添亂,自己卻正在添亂!
念及此處,方世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不由得再次沖向了父親,可沒等他沖到近前,卻被方杰突如其來的一腳踹了幾個跟頭回去,沒等他爬起來,卻听方杰有些惱怒地道︰「都叫你別添亂了!你給我在一邊老老實實地呆著!」
這話方世民哪里肯听得進去,忍著身上的劇痛再次爬將起來,然後左右迅速掃了兩眼,情急之下操起身邊的一張長板凳當作武器再次沖向了方杰!
便在這時,屋外又闖進來了一個人,正是隨後趕來的方傳武。
還沒搞清狀況的方傳武突見這一幕後,雖想不通方世民為什麼要拿板凳砸方杰,但他此時也來不及細想了,當即連跨三大步,將方世民攔在了半途中的同時,一把搶住對方手中的長板凳,大聲喝道︰「你們這是怎麼啦?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就打起來了啦?」
「你、你快讓開!」
弱不禁風的方世民哪里是就讀警官學院的方傳武的對手,見無法擺月兌對方的糾纏,只得急怒般地吼道︰「他、他想害死我爸!」
一頭霧水的方傳武頓時傻眼了,眨巴了兩下嘴巴後,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方杰,卻正好瞧見已經把完脈的方杰正伸手探向方萬軍的衣領,緊接著便听到「撕拉」一聲,筆挺的軍裝衣領被方杰給撕開了!
接著,便見方杰將雙掌運轉如飛,十指及其骨節變幻著眼花繚亂的手法,依次在方萬軍的小月復、胸口、頸部、頭部等各處要害穴位或捺、或點、或拍、或揉!
見方杰 啪啪將方萬軍擺弄個不停,本來根本不相信方世民那番話的方傳武也開始有點信了,不由得出聲制止道︰「方杰,你在干什麼!還不快停下!」
可方杰根本不為所動,仍然在方萬軍身上拍打個不停,方傳武見狀,當即甩下方世民,沖向了方杰,可沒等他沖出兩步,卻見先前仿若死人一般的方萬軍「哇」地一聲吐了一大口帶著血絲的污濁之物,然後止不住地干咳了起來。
「爸!」
就在方傳武將方杰推開之際,轉悲為喜的方世民扔下手中的板凳,撲向了正咳血不止的父親。
然而,漸漸緩過勁來的方萬軍所做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想要將方世民推開,可發現自己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後,只得慘笑著爆了一句粗口︰「!老子怎麼還沒死?……他媽.的!現在連殺蟲劑都是假的!」
這話听上去有些搞笑,但此刻顯然一點都不好笑。
方杰沒有笑,而方世民則哭得更大聲了,只有還沒完全搞清楚狀況的方傳武不陰不陽地開了個冷玩笑︰「那是!現在的農藥,毒性還沒女乃粉強呢!」
話音未落,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的方杰便一把將擋在自己身前的方傳武給推開了,瞪了對方一眼後,面無表情地望著方萬軍,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道︰「我無法確定你剛才到底服下了什麼劇毒之物,但可以確定的是,毒素在我施救之前就已經進入了你的五髒六腑,所以你有什麼要緊的話就趕緊跟世民交代一下吧,再過一會兒你想說也沒機會了。」
一听這話,在場的其他三人不禁同時一呆。
方傳武這才恍然明白過來,方萬軍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是方杰用了某種怪異的手法把他給救醒了,不過這也只是回光返照罷了,所以自己剛才開的那句玩笑是很不合時宜的。
當然,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即將在自己面前消逝,這實在讓方傳武實在無法理解,也實在無法接受。
方世民則根本不相信方杰的話,或者說,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願意相信方杰作出的死亡結論,畢竟先前方杰進行施救的過程他都親眼看到了,有這種本事的人,應該不會作出不負責任的結論,可盡管如此,他還是不肯相信這個事實。
于是,就在眾人一愣神之際,方世民忽然「噗通」一聲給方杰跪了下去,急病亂投醫般地懇求道︰「世杰哥,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我求你,求你一定要救救我爸爸啊!我答應你,以後你讓我干什麼都行,什麼都行!下輩子,下下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真的!只要、只要你能救救我爸……」話到最後,方世民已經泣不成聲。
方杰無能為力地一嘆,正要說些什麼,將死之人的方萬軍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可沒笑兩聲,便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一連串咳嗽過後,咳得滿嘴是血的方萬軍似乎也沒那個力氣展現自己的威武風範了,只能上氣不接下氣地吁嘆道︰「哎呀……他媽.的,咳死我了……」
嘆了這一句後,方萬軍目光移向了方世民,虛抬了一下手臂,似乎想要模模兒子的腦袋,怎奈手臂抬到一半最終還是因為力有不逮而放棄了,只得有氣無力地道︰「世民啊,別哭,男兒有淚不輕彈!老子馬上就要走了,可走之前,實在不想看到你哭,不想看到你這副熊樣……」
方世民的哭聲更大了,而父親的話還在繼續︰「其實啊,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解月兌,是一件大好事,所以你應該笑著送你老子上路,這樣我才死得瞑目啊……」
或許是這話起到一定的效果,方世民終于哭聲漸止,只是眼淚還是忍不住地往外流淌,而方萬軍此時已將目光移向了方杰︰「你就是世杰吧?……好、好啊,果然是一表人才啊!……我是個粗人,漂亮話不會說,所謂男兒膝下有黃金,今天你既然受了我兒子這一跪,那你以後就得替我照顧好世民,否則的話,老子到了下面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方萬軍倒好,臨死前居然無賴般地威脅他人照顧自己的兒子,方杰哭笑不得的同時,當即應道︰「雖然我不贊同你拿自己的性命去換兒子的前程,也很反感你把自己應盡的責任推卸給了我,但世民我還是會盡力去照顧的,不是因為他這一跪,也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因為世民值得我這麼做。」
「那就謝謝了。」
方萬軍慚愧之余欣慰地笑了笑,轉而對方世民道︰「既然你已經跪下了,那就再給你世杰哥磕三個響頭吧,從今往後,他就是你的兄長,有道是長兄為父,以後你要听你兄長的話,盡好自己的本份!」
方世民聞言,二話沒說便「咚咚咚」給方杰磕了三個響頭,而方杰坦然受之了這三個響頭後,肅然無比地對方世民道︰「你也給你父親磕三個響頭吧。你要記住,日後不論你有何際遇,都不要忘了你所獲得的一切,都是你父親今天用自己的命給你換來的!」
方杰這話再次勾起了方世民內心的傷痛,只見其淚流滿面地給父親磕完三個響頭後,抬起手在自己的兩邊臉上猛地各扇了三個耳光,最後又「咚」地一聲磕了個響頭,並把滲血的腦袋埋在地上泣不成聲地道︰「兒、兒子不孝……」
見兒子方世民磕得頭破血流,方萬軍卻絲毫不心疼,而是頗為欣慰地叫好道︰「好!有擔當!你這樣才像個男人嘛!咳、咳咳……」
或許是因為過于激動,方萬軍忍不住咳了半天才緩過勁來繼續說著臨終遺言︰「世民啊,你也不必自責,我這輩子啊,雖然脾氣暴躁了一點,但行得正坐得端,沒做過什麼虧心事,要說有什麼遺憾和愧疚,就是沒照顧好你們母子倆,沒有盡到做丈夫和父親的責任,沒能賺錢供你上大學,真正該自責的人其實是我啊……」
「爸,您別說了……」
「老子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你連話都不讓老子說了?」
方萬軍笑罵了一聲後,自言自語般地道︰「老子19歲參軍,當了十三年的兵,前半輩子都奉獻給國家了,本打算退伍回來後,下半輩子顧好自己的家,可是……咳、咳咳……」
「爸,您先喘口氣再說……」
方萬軍哪里肯听,干咳了一陣後,仍是掙扎著道︰「你媽死得早,死的時候我還在部隊,正趕上全軍比武,沒法回來給她安排後事,我對不起她……你爺爺去世的時候,我本到了退伍的年齡,正在辦著手續卻又趕上了軍演,結果等軍演完了我趕回來的時候,你女乃女乃也已經跟著去了,我連他們最後一眼都沒見著……我、我也對不起他們!」
說到這里,這位鐵錚錚的漢子也已經雙眼模糊了,嘴角牽動著道︰「……退伍回來後,家里就只剩下你了,我當時就想啊,我已經愧對了父母,愧對了妻子,不能再愧對自己的兒子了,所以我拼命種地,想多賺些錢讓你過最好的生活,讀最好的學校,可是現在……唉!一言難盡……我這做父親的,也對不起你啊!」
「爸!沒有,你沒有對不起我……」
方萬軍的情緒在激動過後,精神狀態明顯萎靡了下來,旁若無人般地自言自語道︰「我這人好強了一輩子,在部隊如此,所以烙下了病根,才搞得家破人亡,退伍後也是如此,所以才落得如此田地,還害得你沒念成大學,跟著我一起在鄉下受苦……」
「……其實前些年我就已經想明白了,也早就在為這一天準備了,那殺蟲劑就是我一年前偷偷準備的,幸好沒過期,質量也算過硬,說明這世上也不全是假冒偽劣產品嘛!呵呵呵呵……」
「我啊,就是一半身不遂的廢物,但兒子你從小就聰明好學,以後肯定有大出息……,既然老天爺給我兒子這麼好的一個機會,我這老廢物自然要廢物利用一下,要在死的時候再好強一次!老子就不信了,老子好強了一輩子就辦不成一件正經事!」
自言自語到這里,方萬軍的意識開始漸漸模糊了,吐詞也已經不怎麼清楚了,而此時緊趕慢趕的方振文等人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屋門口,靜靜地聆听著方萬軍臨死前的最後一番話。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世杰你可得盡點心啊……,以後該打的就打,該罵的就罵,千萬不要有什麼顧忌……,我不求他以後榮華富貴,只求能平平安安就好,千萬別學我那麼好強,害人害己啊……」
「首長啊,您總說有國才有家……我的半輩子半條命,給了國家,我想,我已經對得起祖國,對得起黨了,這另外一半,就自私點,給我的兒子吧……」
「……我死後,把我葬在你媽的墳下邊,再把我的墓碑砌矮一點,生前我沒照顧好你媽,只有下去再補償了……」
「……這個社會很復雜,以後你參加工作進了社會,做人不能太本份了,但也絕不能做違背良心的事,你一定得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人……,你看看你老子我,就算是死,也是穿戴整齊、堂堂正正地坐著死……,嘶——老子這軍裝是被誰給撕破的?」
「他媽.的!」
說完這最後三個字,方萬軍的聲音戛然而止,人雖仰坐著,但身體卻完全松弛了下來,唯有那一雙圓睜的眼楮還始終不肯閉上。
方萬軍就這麼走了,雖然走得有點不負責,有點不像他所說的那樣堂堂正正,但卻走得很瀟灑,而且誰也沒料到,方萬軍留在人世間最後的一句話,居然是一句經典的國罵——他媽.的!
或許,在方萬軍心中,對這個世界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和委屈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所以只能用這最後的三個字一概而論。
或許,他只是單純地想用這種獨有的方式告別他已經不再眷戀的世界。
亦或是,他真的很糾結自己在死的時候沒打理好軍容軍貌……反正逝者已矣,方萬軍最後這句「他媽.的」到底是在罵誰,只能留給後人去遐想了。
方杰此時當然不會計較方萬軍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把他這個祖宗也罵進去了,他只是在想,父母雙亡的方世民是不幸的,但從某種角度上說,又應該是幸運的,至少比他的父親方萬軍要幸運得多。
因為方世民還活著,還很年輕,還有他這個老祖宗關照,還能陪著自己的父親走完人生最後的一小段路。
所以,方世民的不幸,或許也是他幸運的起點。
而讓在場眾人感到詫異和不解的是,先前還哭得稀里嘩啦的方世民送完了父親最後一程後,此時反倒沒有再哭了,而是表情木然地跪坐在父親的膝前發著呆。
站在大門口的方振文等人見狀,不禁十分擔憂地相互遞了幾個眼神,正打算上前撫慰,卻見方世民忽然站起身,快步沖進了後屋,沒過一會兒,又見其捧著一個針線盒跑了出來,然後一言不發地走到父親跟前為其縫補起軍裝來。
見此一幕,眾人了然之余不禁暗嘆蹉跎不已,但誰也沒敢出聲破壞此時的氣氛,大家就這麼看著方世民一針一線地將衣扣縫補好,看著他緩緩地將軍裝的扣子一個個地扣好,再又看著他細致地將父親從頭到腳整理了一遍。
弄好這一切之後,方世民輕聲哽咽了一句。
「爸,你的話,我記住了,一路走好!」
說著,方世民朝已然死去的父親露了一個艱難的笑容,這才探出手,輕輕地在父親的臉上一撫,雙手撫過對方那圓睜的雙眼後,方萬軍那死不瞑目的雙眼終于安詳地合上了。
默然地看完這一幕,方杰不禁點了點頭。
滄海粟,尋常物,悄然入塵土;
困無數,光無住,不怨生疾苦;
平常心,非常路,一念破樊籠;
春風遇,春草綠,直令百花妒!
(方世民淚汪汪地對你道︰「有點良心行不行?燒點推薦票給我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