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從那個已然空無一人的大房子中被帶走之後,張克儉與幾個小孩坐在一輛蒙的密不透風的馬車中一連趕了十多天的路。
在此期間,張克儉等人無論吃飯、睡覺、拉屎、尿尿,都是在那個不見天日的車廂中解決的,這種生活使的他頭腦日漸昏沉,以至于後來無論他如何地努力,都死活地記不起自己到底在那里呆了有多久的時間。
在又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自從上車之後便沒有打開過的車門終于被打開了,然後張克儉在被人帶著在一所大宅子里走了好久。
在到後來,于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屋子里,頭腦兀自不是非常清醒的張克儉,看到了一個一臉慈祥、卻正自哭的一塌糊涂、滿臉是花的中年女人,張開雙臂向自己抱來。
這個日後被張克儉叫做「母親」的女人胸部很大,張克儉的腦袋那時被按在其中,幾乎便要窒息過去,以至于在被放開之後,他不由自主地被憋的滿臉通紅並涕淚交加。
也就是在這一天之後,張克儉有了自己如今的這個名字,並且有了一個新的父親,這是京師順天府所屬通州地一戶殷實地主,自己據說是他早年間失散了的第十三個庶生子。
事實上,張員外與張克儉不僅生的臉型酷肖,就是眉眼間也隱約地有那麼幾分傳承之意,這使得張克儉後來自己都有些模糊︰難道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帶著自己四處流浪的年輕乞丐,確實便是當年將自己從街上拐走的惡賊麼……
如果不是極其偶然地「認出」來那個新買地僕人的話,張克儉一定是會相信「父母」所告知地這一切的,因為張員外夫妻對他真的是太好了,非常地好。
但即便如此,張克儉也仍然是一心一意地將張員外夫婦視作為自己地親生父母,將過去地一切,深深地埋藏在了自己的心底。
張克儉天性聰穎,最重要的是他肯于刻苦,因而很快便在鄉間有了「神童」的美譽,只是由于生于畿輔,他這個民間「神童」的美名,卻是始終連享譽通州都沒有做到。
一個鄉村地主的庶出子,無論是有多大的才華,在這京師首善之地也是不可能出頭的,當張克儉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已經是十八歲了,也就是在這一年,他終于考中了秀才。
當然,一個十八歲的秀才,固然算得上是優秀,但是距離「神童」卻是所差甚遠的,也就是從這時開始,張克儉終于開始變得為人低調起來。
事實上,關于張克儉的這個性格問題,他的授業恩師、張家的族學教諭張老夫子早在幾年前便開始一直在敲打他,但是張克儉的那份由自卑轉換而成地驕傲,卻是使他並不能夠真正地理解和體會到其中的深意。
在這一年,當張克儉得中秀才之後,張家老太爺、也就是張克儉的爺爺,親自開誠布公地和他談了一席話,也正是從那時開始,張克儉才意識到自己究竟需要肩負有多麼沉重地責任。
張老太爺其實並沒有和張克儉多說什麼,在那一個改變了張克儉人生道路的晚上,張克儉幾乎是一個人對著一份族譜默默地跪了半宿、又坐了半宿的。
多年以來,隨著學業的精進,張克儉用來打熬身體的時間已然是越來越少了,是以僅僅只是跪了半晚,他便已經是雙腿欲斷地難以堅持下去了,最終不得不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
張家的族譜年代非常地久遠,不過張克儉所看到的,卻只是一個手抄本,但真正讓他感到震撼的,則是上邊的一個名字︰張士誠。
就是那個當年與大明太祖朱元璋一起逐鹿中原、迄今還被稱之為「叛逆」的東南土皇帝——吳王張士誠!
從族譜來看,通州張家一脈是張士誠嫡系旁支,而且是非常近的那種——比照大明皇家分封的慣例,這種血緣關系已足以讓張老太爺獲得一個郡王的封號!
不過,在這份族譜中,張克儉還看到了許多空缺的位置,他一開始還有些不明所以,但是看到後來,卻是漸漸地看出一身地大汗淋灕來。
雖然名字空缺著,但是從這些名字的親友中,張克儉卻是推斷出了幾個前朝的朝廷大員,而這些人中,有的人祖上甚至便已然改名換姓的不再姓張了,但是在族譜中卻依然是記載的一清二楚!
這份手抄的族譜,張老太爺在第二天一早便當著張克儉的面燒為了一團灰燼,之後只說了一句話,便將他趕出宗祠。
好自為之。
對這四個字,張克儉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心里。
在張老太爺祠堂訓孫的這一時刻,正是便天下間給魏忠賢建「生祠」之風最盛之際,在張克儉的眼中,大明朝已然是到了妖孽顯形、大廈將傾地時候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那個年輕地乞丐終于徹底地從張克儉的記憶中被抹去了,張克儉此刻已然認定,自己就是昔日那吳王張士誠的嫡系子孫,並將肩負起逐鹿天下、重振大吳的重任。
很多事情,其實並沒有人直接地和他說過「是什麼」或要「干什麼」,但許多東西都是潛移默化的,那種潤物無聲的風格,這些年來一直都貫穿于張克儉的整個人生之中,也對他日後的行為準則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事實上,正是這種內斂和含而不露、綿里藏針的狠辣作風,才更符合大明文官體系的整體風格,在歷代所有最終能夠得以爬到高位的大明重臣中,莫不如此。
至于那些特立獨行、個性分明、不夠「穩重」的人,要麼一生蹉跎,要麼也很快便消失在官場之中,即便是能于機緣巧合之際偶露崢嶸,也都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
等到了清朝時,整個朝廷都是皇家地家奴——所有地蠻族大臣在面對皇帝時,都是要自稱「奴才」的,而那些只能以「臣」自稱地漢族降官們,則為此而對「奴才」們羨慕嫉妒恨!
自此,張克儉更加地勤學苦讀,而與以往有所不同的是,教他的老師也不再局限于一人,這些人短則二、三日,長則一、二月,會來到張府位于通州郊區的一座農莊內授課解惑,而與張克儉一起學習的人,則有十數人之多。
張克儉也曾經仔細地辨別過,這些人中他只認出一人,就是一個同樣考中秀才的張家子弟,而那些以往曾經共同學習、但卻沒有考中秀才的家族同窗們,則一個也沒有發現。
不過,在這個農莊內的人,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大家都互不通名姓,而且即便是在日常生活中,也是面戴牛皮面罩。
事實上,張克儉也只是在見到和听到不同的身形、聲音和不同的動作習慣後,才能猜測到面前的坐師已然換人的,但他們卻都只有一個共同地稱謂︰先生。
除先生講課之外,所有學員間是不能互相說話溝通的,所有地學業問題,也一概都是以標準地台閣體書法寫在紙上詢問。
所謂「台閣體」,也就是清朝所稱的「館閣體」,屬于明、清兩朝官方所使用的書體,其實也就是現代所說的「楷書」。
從明朝開始,在科舉試場上,便必須使用這種書體,它強調楷書的共性,即規範、美觀、整潔、大方,並不強調如今現代所謂的個性。
是以,作為一個明朝讀書人,寫好一筆蠅頭小楷只不過是其最起碼的基本功,一個人如果寫的字不過關,那麼哪怕是再有才學,也是無緣于官場的,這也算得上是一種擺在桌面上的「潛規則」。
其實,現代報刊、雜志上的楷體字,也算得上是當代官方所使用的書體之一,其字形就很近似于明朝台閣體。
事實上,即便是在現代,在什麼場合使用什麼樣的字體,也是有著嚴格地規則和規定的,比如現代公文所采用的文字,就指定為采用宋體字和仿宋體,此外還用黑體字來做文頭。
除字形之外,對于字號大小等等的許多細節,在官方的使用中也是有著明確地規定的,絕對不能用錯,不一而論。
這種古怪地學習過程,一直延續到張克儉考中進士時為止,在這幾年里,張克儉甚至沒有結識到一個同窗。
事實上,除了身形之外,這十幾個人彼此都從來沒有看到過其他人的面容,也從來都沒有彼此地說過一句話!
之後張克儉可謂一帆風順,在官場上也是青雲直上,以其二甲三十六名地進士身份,他是那一屆進士中僅有地幾名能夠得到實缺地方官職務之人。
而與張克儉同屆地一甲第一名地狀元,如今也還不過僅僅是個翰林院地正六品侍讀而已,更多的進士們,不過是些七品、八品、甚至九品地不入流官員。
而最多的,則是連官職都沒有地候補官員——經過二百多年地發展,大明朝地官員系統已然是極其地龐大而臃腫不堪,冗員之多,也已然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