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陌睜開眼楮,看到帳篷頂的毛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听到外面噠噠的馬蹄聲,她才終于記起自己是在哪。
夏季清晨,空氣中帶著青草的香味。
「素雲姐。」蘇陌打著呵欠揉著眼楮說。
按照往常,這時候素雲應該早已領著四名宮女備好衣裳和洗漱溫水在門外守候。可是今天不一樣。進來的是金安,金安行了禮,然後拍手叫宮女進來。
這里有個緣故,按道理素雲作為風儀是應該在外床陪著蘇陌睡,以方便時時刻刻伺候蘇陌。哪怕蘇陌成了正兒八經的娘娘,外屋的女官也是少不了的。但是蘇陌一直不讓人陪睡。大家猜測可能是因為她心中想念水香的原因。卻不知道小蘇陌是擔心晚上有人在側便做不了「好夢」。
蘇陌不見了素雲,哪里肯依。馬上問道︰「素雲姐呢?」
她稱呼素雲為素雲姐,宮內皆有耳聞。這不符宮制,但素雲因為長公主遺囑中以姐妹相稱,身份也隱隱高于一般風儀。因此,听到素雲如此稱呼,大家也不奇怪。
「風儀可能出去了,今早沒見到她。」金安小心翼翼地回話。
蘇陌一听便心中疑惑。素雲向來最是細心守時,除非是不舒服,否則絕對不會放下自己到處跑。蘇陌視素雲為親人,立馬擔心起來。道︰「你們找過了嗎?她是不是不舒服?」
「這……。」金安不好回答。她和素雲關系好,發現素雲不在後,以為不過是素雲看到稀奇事偷了個懶。素雲對她平時關照有加,她幫素雲兜攬還來不及,哪里會去找她。
「我不管我要素雲你們去找素雲快去找素雲」小蘇陌來了脾氣。
放在別人眼中,蘇陌是不懂事。只有蘇陌自己心里明白她是真的擔心素雲。素雲生病了嗎?
金安忙不迭退了出去。
一眾女官剛退出去,就有人打起簾子。蘇陌隨手丟了個枕頭,道︰「出去」
來者笑道︰「還沒進來呢,怎麼就叫朕出去?」
蘇陌這才知道是皇上來了。
「一大早發什麼脾氣?莫非真是他們說的,你沒看到開場會鬧事?早知道這樣,朕就不來叫你去看賽馬了。精彩得不得了啊。」皇上有意逗她。
蘇陌嘟了嘴,道︰「素雲姐不在——什麼賽馬?」
見她變臉變得快,皇上覺得好笑。故意拖長了聲調說︰「騎馬比賽。」
「我又不會騎。不看不看不看」蘇陌打枕頭。
「今兒個可不一樣,按照西洋的玩法,不會騎也能玩。」皇上笑著坐到蘇陌身邊。小蘇陌的頭發已經過了肩,流水般披在白女敕的肩上。
「怎麼玩?」蘇陌注意力開始被吸引過去。
「猜馬——在賽馬開始前,你可以選一匹馬,是要下彩頭的。若是你選的馬贏了,你也就贏了。」皇上似乎對這個玩法頗為來勁。
「有意思那麼豈不是不會騎馬也能比賽了?我要玩」蘇陌樂。
「哈哈,朕就知道你也喜歡果真跟朕一樣」皇上大樂,抵著蘇陌的小額頭輕聲道︰「告訴你,那蒙古公主頑固又拘泥,中規中矩跟御史投胎似的,也沒什麼意思。」
小蘇陌嘻嘻一笑。
卻不知皇上這話在旁人听來有多薄情。想那蒙古公主千里遠嫁,到現在還沒有兩個月,皇上就已經說她「沒什麼意思」。宮中的歡情,恐怕真比燈紙還薄。
小蘇陌也小聲說︰「我也知道你不喜歡看比武和打架。」
皇上樂,悄聲說︰「答對了。」
「你最喜歡寫字畫畫,收玉石瓷器,你還喜歡藏書刻章子。」
「嗯,好像剛好都是某些人不會的。」皇上裝著若有所思的樣子說。
小蘇陌一听就惱了,惱羞成怒,一枕頭又砸在皇上身上。
「等等,朕要下旨傳兩個貨郎來圍場。」皇上正色道。
「為什麼?」小蘇陌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不知道皇上好端端地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要不枕頭不夠你送啊,你看,朕進門這一小會,你就送朕兩只了。若是少了,愛妃可以就地與貨郎買賣,甚是方便」皇上轉臉笑道。
小蘇陌立馬抓狂,手一模——兩只枕頭都被丟了出去,床榻上還真沒貨了。于是蘇陌便哇哇地坐在被子里死命揮手蹬腿。皇上又靠過來,柔聲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朕現在最想什麼?你猜得到嗎?」。
「猜不到。」小蘇陌安靜下來,搖頭,「懶得猜」。她不猜,這小家伙有個讓老吳傷腦筋的毛病——能不動腦筋她就不動。蘇陌只犯疑,在她眼中,這位清瘦的青年已經是皇上了,天下還有什麼是皇上沒有的嗎?
皇上閉了眼,似乎陷入沉思。帳篷里靜悄悄的。帳篷內的人不傳話,帳篷外的宮女太監也只跪著,不敢吱聲。
清香流轉,室內一片安詳的靜謐。
過了一會,皇上又以頭抵著小蘇陌的頭輕輕說︰「小時候,朕想當皇上。不是為了權力,而是為了一句贊賞。」
小蘇陌睜著眼楮,她看見皇上此時閉著眼,離得近,她感覺到眼前人不像人前所見那麼威風,威風得能頂住一切。相反,他似乎一瞬間變成了一個和蘇陌同齡的小男孩,一個自卑怯懦又滿月復心事的男孩。這種感覺,有些像鬼琰的面具。
「朕努力做每一件事,希望他能夸朕做得好。可是他總在夸別人。」
小蘇陌心中不解,那個「他」是誰?
「朕逼著自己去做所有不喜歡的事,可是不管怎麼做,都得不到一句肯定。」皇上靠著蘇陌的額頭,「朕記得,有一年紫瓊花開。朕用了兩個月用含著紫瓊花香的彩墨畫了一幅萬壽松鶴圖。那是朕兒時最用心的一幅畫,太傅說朕的畫已經不亞于朝中任何一名宮廷畫師。朕滿心歡喜的將圖獻給他。朕希望能看到他一個笑容。」
「可是那天爾諾凱旋而歸,第三次跟隨元帥出征的爾諾帶回來一枚半截的箭頭。那枚殘缺的箭頭讓父皇哈哈大笑。我的畫卷父皇連看都沒看,只顧抱起爾諾打轉。過了不久,父皇送我們兄弟倆每人一把銀絲弓,作為賀壽的小賞賜。朕知道,那個回禮其實是給爾諾的,因為朕從來不愛射箭。朕的畫卷,父皇可能一生都沒打開。」
小蘇陌終于听明白,皇上口中的「他」指得是先皇。
「父皇永遠不會知道,朕在那畫上花了多少心力,朕的孝心從來不比爾諾差。」
「朕是三皇子,上頭有哥哥姐姐,下面有爾諾。大皇兄隨和,得臣民擁戴;二皇兄機智善應酬,外使最喜與他結交;長公主你見過,花容月貌,能文能武;爾諾更是與眾不同。朕很害怕,朕擔心一步留神就會失去父皇的寵愛。長在皇宮,朕知道失去地位後的慘烈。朕不想變成二皇兄,永遠傻傻地住在太子東苑,做著永遠做不完的夢;朕也不想像你父王一樣被丟到某片荒涼的土地,做一個所謂的王。」
「所以朕逼著自己去習武,朕逼著自己去議政。朕為了依從他,十三歲就成婚。他給我娶了一個又一個的妻子,朕從來不敢說不。他根本就不擔心我喜歡誰,不喜歡誰。他只關心他朝廷里勢力的平衡,在他眼中,朕不過是他用來做交易的一個籌碼。」
「反倒是爾諾,父皇說的婚事,他說不要就不要。使性子耍脾氣,父皇卻哈哈大笑。」
蘇陌听到這,開始有些同情眼前這個男人。雖然蘇陌並不喜歡他。
「後來……,朕成了皇上。朕的想法又變了,朕想要做出點成績,想要人夸朕是個明君。當坐上龍椅的第一天,朕就發誓要當個好皇上。」
「可是,當個好皇上真的很累。不管你下什麼決定,總有人站出來說你不對,秦地也好,楚地也好,到處是你要解決的事,卻沒有一件能簡單做完。朕不過是想簡簡單單地保住這江山,卻不知道該信誰。」
「天天提防這提防那。你看著朝堂上一張張正直的臉,卻不知道他們的心肝究竟是什麼顏色。朕常常覺得,他們看見的不是朕,他們看到的不過是龍椅上的一個符號。」皇上說。
蘇陌听著。她不知道要當一個皇上也這麼累。
「那現在呢?」蘇陌開始好奇。
「現在朕想當長生不死的神仙皇帝。既然父皇能得道,為什麼朕就不能修仙?」皇上笑道。人,總是因為誘惑和才會偏離自己的初衷。
「修仙?」蘇陌重復,她想到了那個道姑美人思思。宮里人都說那美人是皇上用來修仙的。
「修成了仙,朕就不會這麼累。分身之術,能讓朕自由自在,莫說是批奏折看文章,就是賞丹青鑒金石也綽綽有余,還能專門騰出一個來陪著小蘇陌你。不光這樣,看人心也清清楚楚,若是再踫上去年今年這樣的水患蝗災,朕還能呼風喚雨為民解難。倘若邊關有敵國覬覦,朕就揮土為臣撒豆成兵,呼喚天兵天將為朕守家衛國。不需爾諾,不費一兵一卒,永保天下太平」皇上說到這時,兩眼放光。
小蘇陌也兩眼放光,不同的是,小蘇陌覺得這是她听過的最帶勁的神話故事。
她忽然發現,原來皇上比珠兒姑姑還能胡掰。
但是小蘇陌不知道,古往今來,心甘情願掉進這個荒誕陷阱的皇帝不計其數。
「朕,還想你快點到十……。」皇上睜眼,摟住蘇陌說。話未說完,帳篷外傳來說話聲。
只听得李公公攔住來者,笑道︰「皇上在內。」
來者衣物唰唰作響,像是行了禮,朗聲道︰「稟皇上,圍場外發現女尸一具」
小蘇陌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