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明?」蘇陌喃喃重復。似乎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她已經明白,吃烤肉不是他們要的證明。因為吃烤肉的都是「她的人」。除了皇上願意信,其它人恐怕不會相信。而膽小怕事的皇上,遇到這種事,只會想著如何趕緊「解決」,如何對自己有利。德妃娘娘便是最好的例子。這個琉璃瓶一般脆的皇上,連年幼的蘇陌也不指望他能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扛住風雨。
蘇陌默默地看著帳篷外,她看的是素雲。沒有人知道此時的她在想什麼。
除了她,還有五郎在看著素雲。五郎的眼神比蘇陌的更復雜。以至于五郎的手一直在發抖。不知道的人或許以為他是害怕,只有素雲,在感覺到弟弟的波動後,抬起頭與弟弟對視了一眼。面對弟弟的眼神,她似乎波瀾不驚。
沒人說話,時間長得仿佛過了幾生。
小老頭朝一位穿鐵衣服的年輕人不經意地使了個眼色。鐵衣年輕人心中清楚。跨出隊列,行禮道︰「啟稟皇上,皇貴妃娘娘不可能是凶手。」
「快說原因」一直焦慮不安的皇上好像看見了救命的稻草。
「回皇上的話。皇貴妃娘娘年幼體嬌,連小小雛鷹都對付不了。而元妃娘娘是蒙古的驕傲,草原上的明珠,騎馬射箭樣樣精通。若是皇貴妃娘娘出手傷元妃,恐怕不能至元妃娘娘不虞。」年輕鐵衣道。
眾人點頭。蘇陌畢竟年紀小,連阿莫沙的雛鷹都能欺負她,而那元妃娘娘一箭射飛鷹,神準無比,顯然是個高手。這話出口,連蒙古人也點頭,他們的公主有多英武他們心里清楚。兩相比較之下,蘇陌要傷他們的公主都不是件容易事。
李公公此時含笑道︰「呵呵呵呵。」他笑聲一落。武原便跟接到信號似的馬上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走到場前跪下︰「稟父皇。鐵衣所言,恐怕都當不得真」
他這一出口,眾人雖不說話,卻各個心底駭然。鐵衣的話當不得真?這話是什麼意思?眾人或多或少都知道因為女官懷胎暴死事件,武原大皇子被皇上怒斥「不得繼承鐵衣營」。此時大皇子說這話莫不是報復?
想大皇子被訓這話時還不過是下午,當時大皇子還為此痛苦流涕。時局變化之快當真匪夷所思。不過兩個時辰一過,大皇子就站出來說「鐵衣營」不可信。
此時此刻,朝中的老臣們都聞到了一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危險味,聰明地閉上了嘴巴。眼觀鼻,鼻觀心,當起了悶葫蘆。
「何出此言?」皇上有些不快。
大皇子拱手,冷哼了一聲道︰「啟稟父皇,原因有三。其一,他說皇貴妃娘娘年齡小,可是據兒臣所知,皇貴妃娘娘在入宮之前,便能以九歲之齡率軍保秦。此等勇猛,已經不是年幼孩童所為。」
「其二,鐵衣說皇貴妃娘娘體嬌,不能與擅長騎射的元妃娘娘持衡。但是大家別忘了,有位娘娘能在校武場與匈奴勇士大戰幾十回合不分上下,還能得到鐵衣營的特許,每日在鐵衣營練習拳腳騎射。恐怕皇貴妃娘娘逃不過鷹隼追擊是假,隱藏實力是真吧」大皇子說到這,語氣中帶上些得意。李公公不由輕咳了兩聲,示意武原壓下眉宇間的張揚。
但他的神情早已落入皇上眼中,皇上不由有些不喜。皇上悶聲問︰「那第三呢?」
「第三,哼哼,第三才是這些鐵衣們不會說實話的真正原因。——因為他們要竭盡全力保住皇貴妃娘娘,不對,是保住他們的新任鐵衣都統」武原道,「父皇,您看皇貴妃娘娘的耳朵上,那便是鐵衣的令箭呢。只不過,也不知她是為誰做鐵衣都統。」他說完就靜靜地等著這句話落地後的效果。
果然,猶如帶火的流星墜入平靜的湖面,死寂的人群頓時爆發出一陣嗡聲。幾乎每個人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驚訝。鐵衣衛,這個國家最神秘的力量,他們的新任首領居然是一個小毛孩最不思議的是,這件事,連皇上都不知道
武原得意地看著皇上的表情由平靜變為震驚,然後變為惱怒。武原知道,他的目的達到了,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皇上最為多疑,他無法忍受鐵衣營這支他顧忌的力量忽略他。更令他無法忍受的是,鐵衣統領不是別人而是他最為信任的小小皇妃蘇陌。為什麼沒人告訴他?甚至連蘇陌都瞞了他?
「難怪李公公要朕早日收回鐵衣營。果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他恨恨地想。
卻不知,正是因為他腦子里裝了太多李公公的「明見」,所以鐵衣營只能設法保全自己。
一時間,氣憤、猜疑、惱恨在他心中瘋長蔓延,不信任和恥辱一起在每一滴血中沸騰,同時,還有一種被欺騙的疼痛揪酸了他身上每一處肌膚和毛孔,讓他呼吸進的空氣都變得鑽心鑽肺的難受。
「蘇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喊出那小人兒的名字。他只知道他憤怒得渾身發抖。
蘇陌已經從帳篷里走出。
所有的人都預感到,天崩地裂只在這一霎那。小老頭破天荒地抹了一把汗。他擔心地看著蘇陌。作為一個經歷多年風雨的老鐵衣,他知道,今天晚上便是鐵衣營生死存亡的一晚。他打量李公公和武原,心中開始明朗︰「看樣子,雨苓懷胎暴死之死給武原造成的影響很大。所以李公公便對蒙古公主下了這招狠手。目的不在于搞死蘇陌,而是在于搞垮蘇陌背後的鐵衣營。——可是,蘇陌是鐵衣都統傳承人的事知道的人極少,李公公是如何知道的?又是如何弄到蘇陌不離身的小刀的?」終于,連小老頭的眼楮也落在素雲身上。
當他回過頭時,小蘇陌正朝他看過來。小老頭看了看這個年幼的孩子,心中一片蒼涼——今晚之後,皇上勢必廢除鐵衣營。可嘆蘇陌,不知會受何酷刑。
「蘇陌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皇上一拍桌子。四周頓時更死寂。
蘇陌環顧了四周的人,當她看到素雲時,她的眼中開始泛起淚光。五郎的手握得緊緊的。同樣雙手握拳的還有蘇陌。小蘇陌只要情緒一激動,手似乎就會不自覺地握成拳。小蘇陌強忍著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小小的身子面朝皇上跪下,頓了頓,抬頭朗聲說︰「回稟皇上——我不是鐵衣營的都統。」
眾人又是一陣嗡聲。
老劉頭一听,顯些高興得哭出來——所有的人都差點忘了,蘇陌不算聰明,但很重情義。
在這種情況下,蘇陌已經明白到武原要對她不利,還要扯鐵衣營下水。出于她的本性和倔脾氣,她下定了決心跟武原唱反調,保住鐵衣。
不過,她這話一出口,以後恐怕便與鐵衣都統之位再也無緣。如今的形式,鐵衣營仍然是風雨飄搖。
「娘娘,那你耳朵上是什麼?」武原冷笑道。
「是令箭。」蘇陌回答。
「呵,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武原翻了個白眼。
卻听蘇陌說︰「是秦地的令箭。」
眾人一听,這也不是沒有可能。蘇陌是寄養在外,耳朵上有標志也是情理之中。
李公公和善地笑著說︰「老奴只知天下令箭有十二,不知娘娘的令箭管得是什麼啊?」他說得像是無心之問。卻一下讓蘇陌心中大慌,她只想著讓鐵衣營擺月兌關系就好,沒想到李公公會反口相難。
蘇陌想了想,道︰「蘇陌記不清了。」其實不是記不清,是她的腦袋瓜子不知道怎麼才能騙過去。不過她這句「記不清」反倒更加自然。
李公公以眼示意一員武將。武將馬上站起來說︰「臣有辦法能保證娘娘不是鐵衣都統」眾人的目光頓時朝他看去。
蘇陌一時間還以為自己遇上了好人。可是蘇陌錯了。
這個武將馬上說道︰「方法很簡單。只要娘娘肯斷腳筋」眾人這次終于嘩然,而不再是嗡嗡聲。這個方法不能說不毒,只要蘇陌願意斷了腳筋,不管她是不是鐵衣都統,以後都與鐵衣都統無關。那也的確算的上最好的「證明」。因此他這話雖然狠,卻無一人站出來反駁。
挑斷腳筋,蘇陌哪怕是個傻子也明白斷腳筋是什麼意思。小臉一下雪白。
蘇陌抬起頭,這麼久來,她頭一次看向皇上。她害怕,她無力對抗眼前發生的所有一切。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她一步比一步無助,此時此刻,她真心希望有人幫她一把。她看向皇上,清澈的眸子里有淚水,就好像那個冬天雪夜之前的眼神。因為極端地害怕,她再次向皇上伸出了求援的小手。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皇上會幫她。
皇上張了張嘴,眼神漂移不定,終于說道︰「你可願意?」
于是皇上看到,蘇陌的大眼楮絕望地從自己身上移開。再也沒有回到自己身上過。
四周死寂死寂。明處暗處的鐵衣們都看著蘇陌。幾個月的相處,他們無一不喜歡這個射箭一流臭的嘰嘰喳喳小丫頭,喜歡她像蝴蝶似的在鐵衣院里撲騰。他們自然知道長老們包括吳老都在教習她,暗地里早已用「小師妹」來稱呼她。誰想如今,這個被大家暗中疼惜的小妹竟然突然成為鐵衣營生死存亡的關鍵。
她不過一個十歲的孩子,若是害怕或者忍不住,那鐵衣營便毀于今晚。
「若是她怕,也怪不得她。只怪李公公這幫人太狠了。」鐵衣們扼腕想。
「承認算了,比殘廢好。」有的鐵衣素日與蘇陌走得近,心下甚至這樣想。他們能毫不猶豫地拋頭顱灑熱血。卻受不了一個小毛孩為了他們幾百條漢子割斷腳筋。
割斷腳筋,這對一個愛跑愛跳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還是一個喜愛「跳舞」的孩子。
五郎渾身發抖,低著頭。素雲再次看他時,五郎瞪向素雲的是一雙充滿悲憤的眸子。
小老頭看著蘇陌,他身後的壯漢也在盯著蘇陌。
蘇陌也在發抖。她害怕,她年幼的心里越來越清晰地出現一個人的身影,那個在紫色花海里可以保護她讓她安心睡著的身影。可是他在哪?
「娘娘?」李公公似乎是心疼地說,「這腳筋可是一輩子的事。很疼的。這個罪,你還是別……。」
李公公的話還沒說完。蘇陌就別過臉對那武將說︰「動手吧。」她說得不如故事里英雄們那樣英勇慷慨,她特有軟糯口音里帶著堅決也帶著委屈。聞聲,眾人心中都是一酸。
「蘇陌……。」皇上喊了一聲。
蘇陌沒有理他。在蘇陌別過臉的那一瞬間,皇上胸膛中有什麼東西被掏空。他看見蘇陌咬著下唇,似乎竭力不讓自己眼淚掉下來。
武原看蘇陌,似乎不認識眼前的人。
「等等」蘇陌突然顫抖著說。小老頭等人閉上了眼楮,心中均想︰罷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