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陌醒來時,發現村里人正奇怪地看著她。已經是白天,早起的村人怎麼也想不通蘇陌是怎麼從節墨空城走到海邊來的。還滿額頭的血。
「摔了?」村人問。就算是摔了,在沙灘上也不會磕著額頭。何況貧瘠的節墨,沙灘邊連海螺貝殼都不多。最大的問題是——摔了的前提得是蘇陌能站起來。
蘇陌搖頭。模了模自己的眉心。只覺得,眼前的事物異常分明。
「你的包。」小蝦米幫她撿起沙地上的軟包。
蘇陌很疑惑,不過當她看到軟包的布料像極了昨晚斗篷的質地便沒說什麼,接了下來。「若無忌留給我的?」蘇陌心里這麼認為。
傻二丫屁顛顛地跑了過來,二話不說扛起蘇陌。「干嘛?」蘇陌問。
「呵呵呵。」傻二丫扛著蘇陌跑進節墨城里。節墨城中,房屋破舊,道路荒蕪,一大一小兩個人沖進了一個門。說是門,卻沒有木板。貧窮的節墨,大部分的木板都已經被村民拆做別用。蘇陌打量這個房子,尋思著,這大概是以前節墨城主府邸的所在。只不過如今院子里長得不是讓人艷羨的奇花異草,而是雜花野草;破損的屋檐和長滿青苔的石頭獅子曾在訴說當年的輝煌;梁間燕子呢喃,穿梭廟堂;蛛絲如帳,遮擋霞光。石凳傾倒在荒草里,石桌已經被村人搬走作為難得的砧板案頭。
傻二丫帶著蘇陌穿過弄堂,背到後院。又從後院一處坍塌的牆口鑽出。
節墨城設置規整。整個城池猶如田字,一面靠山,海抱半面,僅有一邊通往內陸。蘇陌未曾想到,在這田字和山的一角,竟然是一大片鹽堿地。鹽堿地更遠是不利于停泊的暗礁帶。許多礁石像節墨的衛兵,戍守著節墨百年的風霜,也守護著這個角落的平安。
如今,這片鹽堿地上長滿了蘆葦。蘆花中,更開著一大片紅艷艷的皇須菜。還未到深秋,這越冷越紅的植物便紅得像灑落了一地的血。一眼看去,就像是天空不慎墜下一片雲彩。微風蕩起,蘆花輕搖。
幾只鷹,在上空盤旋。不時發出兩聲悅耳的鳴叫。
傻二丫笑嘻嘻地指著皇須。看樣子,她是在跟小蘇陌分享她的私人寶藏。皇須菜是可以吃的,蘇陌很奇怪為何節墨人沒發現這片皇須菜地。不過小蘇陌天**好看的事物,此時,她來不及想這個問題。只覺得眼前景色賞心悅目。不由將不快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看著眼前這朝霞匝地蘆葦地,碧波蕩漾火雲天一陣傻樂。
正笑著,傻二丫撥開了眼前高大的蘆葦,露出一片死尸來。
尸首已經差不多沒了肉,只剩著變了色的骨架和殘存的毛發牙齒布片。一具挨著一具,鋪滿了整個鹽堿地。蘇陌這才看清楚,眼前這些茂密的蘆葦,全都是在尸首上長出來,有的甚至就是從骷髏嘴里眼眶里長出。這些尸首為蘆葦和皇須提供了少有的營養,顯然已經成為蘆葦皇須最好的培養基和花瓶。卻看得小蘇陌不寒而栗。縱使蘇陌已經見慣了風風雨雨,也驚嘆這些死人的數量。不為別的,只因為死尸太多了。
當她看清一個死人身上的鐵掛飾後,蘇陌更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死人身上掛得東西她太熟悉了——那是秦地沿海小孩都懂的噩夢,是海蛇的標志。
一瞬間,海蛇的種種傳說以及去年和海蛇的對戰,一起涌入自己腦海,蘇陌只覺得背後發麻。「這些人難道都是海寇?」「難道自己正在節墨的亂葬崗?」。千萬種疑慮幾乎擠爆了小蘇陌的小腦瓜子。
正當小蘇陌迷惑不解的時候,只听得一聲熟悉的聲音響起。「蘇陌。」
蘇陌打了個激靈,猛地回頭——破損的牆頭站著鬼琰。
不再是黑衣黑褲的打扮,鬼琰已經換上了輕便的將士軟甲,顯得英姿颯爽。一年不見,鬼琰似乎長高了很多。鬼琰叫了蘇陌一聲,便從牆頭躥飛下。驚得傻二丫險些帶著蘇陌跑掉。
「鬼琰。」小蘇陌喊,才說完,就哭了起來。一年來受得委屈,在此時終于找到了對象。她一哭,淚水便將臉上的血污沖得滿臉都是。鬼琰便眼睜睜地看著蘇陌把自己涂成大花臉。和王韻致不同,鬼琰只是看著。
「腳怎麼樣了?」鬼琰問。顯然是得了消息。
這一問更傷到蘇陌的痛處,這下好,小蘇陌的眼淚就跟水似的往下掉。鬼琰只好自己模模蘇陌的腳腕。然後無言地放開。「怎麼下了這麼重的手。」鬼琰說。
「咦?鬼琰,你怎麼受傷了?」小蘇陌突然止住了哭。她看見鬼琰臉頰靠耳的地方有道紅印,並不怎麼明顯,像被鞭子抽了一下。
鬼琰一模臉頰,笑道︰「沒事,昨晚想抓只兔子,卻被路邊的樹枝彈了一下——你放心,要傷我沒那麼容易。」蘇陌不解地偏了偏頭。到節墨的路上,有那麼多的樹枝嗎?鬼琰身上有種鬼琰聞不到的香味,可是蘇陌能。
「鬼琰,你是不是跟什麼人打架了?」蘇陌小心翼翼地問。那香味她很熟悉,那是若無忌身上的香味。兔子會有那種清逸的香味嗎?
鬼琰別過臉道︰「沒。」鬼琰說。
「是不是我自己身上沾染的?」蘇陌心想。
「蘇陌,你……。」鬼琰似乎有話想說。
「什麼?」
「你……別到處亂跑。」鬼琰說。眼楮看著面前的蘆葦灘。
「嗯。」蘇陌點頭。
「王爺有話要我帶給你。」鬼琰說。他口中的王爺自然是鎮南王。年幼的蘇陌一听,沒來由地覺得高興,頓時破涕為笑。可是嘴里還在說︰「我最討厭他了,他說什麼我才不听呢」鬼琰看在眼里,道︰「他說他不信你那臭鴨子舞跳得那麼好。」
蘇陌月下一舞,和她仁德的名聲一起被傳誦得人間難見。可惜鎮南王只見過小蘇陌傻乎乎地轉圈。
「什麼」小蘇陌氣得柳眉倒豎。傻二丫有樣學樣,也跟著喊了一聲︰「什麼」
「他的原話,你別瞪我。」鬼琰說。
「那我要把傷養好,遲早有一天讓他心服口服。」小蘇陌來了倔脾氣。卻不知鬼琰等得就是這句話。鬼琰一笑。「宇文公子送你一件禮物。」
「哦?」小蘇陌好奇。
只見鬼琰將一個哨子放入口中,一吹,什麼聲音都沒有。天空中卻傳來一聲鷹鳴。一只雪白大鷹從空中盤旋而下。小蘇陌一看,嚇得哇哇亂叫——原來這家伙被鷹追著啄過,實在給啄怕了。那還只是只小鷹,這可是只大家伙。
傻二丫一听蘇陌叫,來了興致,也跟著蘇陌一陣哇啦啦。不知道的還以為傻二丫在跟蘇陌吊嗓子。急的蘇陌差點再次哭出來。「跑啊跑啊」蘇陌哭喊。傻二丫滿臉是笑,玩得正在興頭上,跑才是怪事。
雪白大鷹又是一聲鷹鳴。
卻見鬼琰一伸手,那只雪白大鷹便穩穩落在鬼琰帶著皮革護手的手臂上。大鷹個頭高大,毛羽光潔,威風凜凜。和鬼琰站在一塊,一個帥氣一個神氣,十分相配。
「它叫青鸞。是宇文公子送你的禮物。最懂人性。在它跟你不熟的時候,你可以用鷹笛來控制它,熟了之後,連鷹笛都不用。它懂去秦地和蒙古,宇文公子說你若是想聯系魯公或者鎮南王,要它捎信就可。還說你一個人在這無人照顧,想要什麼就給魯公寫信。」鬼琰說。
「會不會有人射它?」蘇陌學過弓箭,自然會想到這上面去。不過,她心里最想問的是——「這大家伙啄人不啄?」
「你放心,青鸞不是一般的鷹。」鬼琰說。
「它吃什麼?」蘇陌問。
「肉。哦,青鸞會自己找食的。不用你照顧它,它還能照顧你。呵呵,沒準比你還聰明」鬼琰笑道。
蘇陌火了,撅嘴道︰「比我還聰明?——來,背首詩看看」
頓時,安安靜靜。
鬼琰捂頭道︰「蘇陌,這是鷹,不是鸚鵡。」
蘇陌低了頭。
整整一天,鬼琰都在教蘇陌用鷹笛。不知道是不是蘇陌接受了若無忌的「饋贈」,一向很笨的蘇陌學起鷹笛來特別快。傻二丫在旁邊跑來跑去,不時拿出兩塊人骨大喊大叫。
鬼琰跟蘇陌說了自從離開太平港後和鎮南王一起打的打仗。蘇陌愛听故事,托吳老的福,鬼琰所說的攻城、佯攻,蘇陌統統能懂,一場場戰役似乎就在蘇陌眼前拉開。
「後來呢?」
「後來鎮南王就大喊‘啊鎮南王溜了追’然後就帶著那幫傻蛋沖進了科林一線天。宇文公子反應極快,當時就改了命令。幸好他反應快,否則鎮南王就和那幫傻蛋一塊被石頭埋了。」鬼琰說。
「太險了」蘇陌舒了一口氣。心中暗暗覺得,鎮南王雖然討厭,可是真勇敢。就像許多故事里的英雄一樣。不同的是,這個英雄是活生生的,而且她認識。
兩人邊說邊笑,偶爾傻二丫也湊過來听上一段。鬼琰帶著干糧,三人面對這大片死尸美食了一餐。對這頓大餐最滿意的當屬傻二丫。直說到日暮低垂,海風送晚,鬼琰才站起來。
鬼琰道︰「蘇陌,我有軍務在身,不能跟你多聊。——你,別到處亂跑。」鬼琰特別在後半句上加重了語氣。
蘇陌一听這話,急了。她知道這是鬼琰在道別呢。好不容易見著熟人,還是個讓她放心的人,蘇陌哪里會願意鬼琰馬上走人?
管它軍務不軍務,那麼遙遠的事和她蘇陌沒關系。蘇陌一看鬼琰要走,二話不說抓住鬼琰袖子,使出了她的絕招——撒嬌耍賴。
蘇陌的眼淚也非常合作地滾下,這小家伙扁著嘴,眼淚汪汪地看著鬼琰。只差滿地打滾。
看到小蘇陌的淚眼,鬼琰一時間還真走不開。
「我走了。」鬼琰轉背。
「你說過會接我走。」蘇陌哭著說。
一句話,把少年定在原地。
「你說話不算數。」蘇陌說。
少年轉過身抬起手,想幫蘇陌抹去眼淚。「你們都是說話不算數的人,你和鎮南王都是鎮南王還叫我娘娘,我最討厭他了」蘇陌哭著哭著發起了脾氣,捂著臉嗚嗚直哭。卻不知少年的手悄悄收回。
沒錯,小家伙已經變成了娘娘。
盡管她楚楚可憐,盡管她近在眼前,可是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再也跨不過去的距離。
少年別過臉,道︰「別哭了。」
蘇陌嗚咽。她是真心舍不得鬼琰。
鬼琰當然知道。卻握著拳,像在強忍什麼。終于,他從身上摘下一個東西,鼓起勇氣掛在蘇陌脖子上。
「什……什麼?」蘇陌在抽搭。
「你別管是什麼。總之,別亂跑。若是……若是遇到危險,這個可以幫幫你。」鬼琰說。
「護,護身符?」蘇陌問。脖子上掛得這個東西著實古怪,活像是片骨頭雕成的葉子,卻鏤刻著車輪和刀箭。
「嗯,護身符。」鬼琰說。
一般的護身符難道不是觀音菩薩佛祖或者是道觀的小紅袋嗎?
「記住,別到處亂跑。」鬼琰再次提醒蘇陌。
蘇陌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