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錦 第一卷 聲聲慢 前塵往事(一)

作者 ︰ 伏弓

滇池,雨下了一天,淅淅瀝瀝。

夜已經很深了,一位藍衫女子伏在案頭,就在她的手邊,陳舊的魚燕宮燈將夜暈染成一團溫暖的光。女子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手腕,將手中的筆放在一旁。竹簡上幾行娟秀的字,在微潤的夜里劃過。她起身推開竹窗,雨水令她干澀的眼很舒服。她長在長安,卻更喜歡滇池,她喜歡這里的雨和那苦澀卻沉厚的滇紅茶。說到滇紅,她便會想起一個人。他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當然,也包括她。時隔多年,他的臉仍舊那麼清晰,一切就好像發生在昨天。她深長的嘆了口氣,緩緩轉過身去,注視著床頭的一架織機。黃花梨木刻著回形紋和雲雷紋,它像一個桀驁卻孤僻的女子,以一種優雅卻沉悶的姿勢立在黑暗里,使得她眼前的屋子顯得格外的簡陋和寒酸。她走過去,輕輕撫模著織機的木梁,黃花梨溫潤堅實的觸感讓她有些恍惚。那厚重的光澤令她清秀的面龐顯得蒼白卻生動,隱隱的,透出一種荒涼的暖意。她身後的案頭,那沒來得及合攏的竹簡上,依稀寫著,她和他以及他們,在那段風雲變幻的日子里,發生過的讓人難忘的故事。

一切,都要從劉徹在位的時候說起。當然,開始的事情,她也只是听說,當年她還很小。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總會將她攬在懷里講的故事,說的就是宮里面的這些陳年舊事。她曾經覺得奇怪,母親瘋瘋癲癲,為什麼說起這些時,總是神采奕奕條理清楚。直到後來,當她走進未央宮成為大漢朝最優秀的織女,才深刻的領悟到,母親的瘋語竟然都是真的。

征和二年,六月。

長安城燥熱難耐,一場暴雨使空氣更加濕濁。

甘泉宮檐角下的幾個銅雨承接滿了水,檐角的水滴如斷了線的珠子落入承中,發出沉悶的響聲。池中的紅蓮縱橫相錯,豐肥的荷葉撐不住上面的水珠,一陣抖動,在碧色的荷塘里,卷起一道道荷風。

一位身著絳紫色宮服的宮人輕輕的挪了挪身子,他立在這里已有半個時辰了。身邊的宮女雙手捧著漆盤,上面一只精美的銅爵穩穩的立著。宮女的鼻尖滲出一片汗珠,她雙眼直直的盯住銅爵,里面淡綠色的液體泛著清冷的光。

劉徹立在池邊,玄色的袍袖松垮的垂至地面,花白的頭發披落肩頭。他的蒼老似乎就是一夜之間的事。六十余載,他坐在這萬人矚目的位置指點江山,可就在昨日,太子劉據佣兵作亂。荷塘的微風讓他覺得心煩意亂,深冷的眸子里,卷起一道碧綠色的光。

「是那只爵嗎?」。劉徹用蒼老的聲音低聲說道。

「是的,陛下。」那絳衣宮人躬了躬身。

劉徹轉過身來,晦暗的臉色下,雙唇墨紫。他振臂一揮,聲如裂帛,樹上的水滴被這股勁風悉數震落,沾濕了袍袖。

「將這些花拔去!」

絳衣宮人縮了縮脖子,他雖年輕,卻已跟隨劉徹多年,昨夜的腥風血雨並未澆滅帝王的怒火,今日殃及的怕是那個可憐人。

未央宮中,椒房殿的門緊閉著。

殿內,悶熱的空氣讓人透不過氣來,似乎肺葉里浸滿了水,沉沉的墜痛。兩個宮女一動不動的守在深紫色的簾幔前,緊閉著雙唇,艱難的呼吸著,額上細密的汗珠貼住發絲。沒有一絲風,人們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昨夜的雨很大吧。」幔簾微動,一個女人柔和的聲音傳了出來。

「是的,殿下。長安從未下過這麼大的雨。」宮女輕聲道。

「我兒的血可被洗淨?」簾幔輕輕卷起,露出一張絕美的臉。

兩位宮女對視一下,匆匆低下頭去,誰也不敢再做聲了。

昨夜,未央宮中無人成眠。太子劉據因巫蠱之事佣兵謀反,王室的殺戮,一夜之間席卷了整個長安。

衛子夫坐直身子,她已經這樣躺了三天了。雖已年過半百,但她看起來也不過四十歲的模樣。自江充從椒房殿的檐角下搜出布偶,到太子作亂,不過三日。

昨日,太子還跪在她的腳下央求她以皇後懿旨發兵,助他反抗劉徹,今日,他就已經含冤而亡身首異處了。

一道淚痕打濕了羅衫,她赤腳踩在地上,這所謂的金磚鋪地,如今已變得陳腐不堪,就如她曾經的隆寵一般。現在的鉤戈殿該是唯一歌舞升平的地方吧。

鉤戈殿,堯母門的牌匾仍掛在檐角下,雖也經歷風雨,卻絲毫不減七年前的威儀。

殿內,一個赤衣男孩手持提斗筆,在塊絲帕上點點按按,不多時,一池紅色的蓮花躍然帕上。

他開心的朝窗邊的錦衣女子喊道︰「娘,如何?」俊朗的小臉上蕩開甜甜的笑窩。

那女子轉過身來,柳眉之下,一雙杏眼,波光淋灕,如同潭水般深不可測。

從手握玉鉤進入未央宮到誕下劉弗陵,已有七載了,她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可如今,她為何並不開心。

「娘,你在想什麼?快來啊!」劉弗陵還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

鉤戈夫人笑了笑,傾身來到兒子身旁,可目光觸及書案的一瞬間,她失聲道︰「孩子,以後不許再畫這個。」說著,她示意身旁的宮女將那些畫拿走。

「為何?」劉弗陵的確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要怕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

「總之,不許再畫紅蓮,此外的都準,獨獨這個!」鉤戈夫人嚴厲的目光讓小弗陵有些害怕,他慌忙點了點頭。

「夫人,江大人來了。」宮女小聲道。

鉤戈夫人知道,這個人一定會來。

她柳眉一揚,揮手示意女乃母帶下弗陵,起身來到塌旁。

五年的隱忍,今日終于雲開霧散,眼下就差最後一步。

只見一位白衣男子躬身進殿,跟在宮女阿雲身後,步履輕盈,衣袂微動。

來至塌旁,深深一偮,額頭處地。

「恭喜夫人,大業將成。」他明亮的聲音打破了鉤戈殿的平靜。

趙鉤戈斜倚在塌旁,如玉的指尖滑過鎖骨,落在心口處。

「江大人,你氣色不錯,可本夫人的心疼病又犯了!」說著,她雙眉微蹙,一雙杏眼卻如絲緞般軟綿綿的從江允臉上滑過。

江充暗自一驚,鉤戈夫人為何不提昨夜之事。

「夫人心痛,需找太醫,在下今日來此,是恭喜夫人,弗陵他------」

趙鉤戈微微起身。

「你們都下去吧。」

宮女們忙俯身應是,轉身離開。

江充是趙鉤戈的心月復,二人關系非常。

趙鉤戈年方二十,傳說一次劉徹出游,途中遇見一位美人,帝見其姿容甚美,欲帶其入宮,可她雙拳緊握,任誰也無法瓣開。帝奇,握住美人雙手,卻不料她十指開始松動,一只精美的玉鉤現于掌心。帝大喜,賜名鉤戈。

她十六歲入宮,艷壓群芳,當時衛子夫已年過不惑,隆寵漸衰。

一年後,她懷上龍種,十四個月後,胎兒降生。帝大喜,賜匾「堯母門」。

趙鉤戈的臉上浮出一片迷茫,「堯當真是懷胎十四月才出生的?」

江充淡淡的笑了。

「古人是這樣說的。」

趙鉤戈朝江充勾了勾指尖,示意他上前來。

「所以,你就請人幫我保胎?」她冷冷的看著眼前的白衣男子。他雙眉細長,斜斜的插入兩鬢,高高的鼻梁堅毅卓絕。

江充收了笑,搖了搖頭。

「除了生下一個更為優秀的皇子,你無路可走。」

鉤戈夫人的雙唇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江大人可真會說笑。」

江充爽朗的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看著江充得意的神情,趙鉤戈放在塌上的手開始微微的顫抖。

五年前,她是個討飯的女子,由于家鄉瘟疫流落長安。

是江充救了她。

那晚,她在江充面前月兌去衣服,而這個男人卻大笑,就像現在這樣,這笑是她今生最大的侮辱。江充並沒有要她,因為,他要導演一出好戲。

趙鉤戈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曾經給她活下去的力量,卻又殘忍的把她推到這個可怕的鉤戈殿。

江充得意的看著趙鉤戈,他知道,有了這母子倆,將來的未央宮便是他的天下。

「不過,夫人做的很好,要想在宮中立足,就必須殺戮。在下按夫人的授意,于昨晚徹底解決了衛太子!」

趙鉤戈眨了眨眼楮,濃密的睫毛上下翻動,「是嗎?授意你?為什麼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她淡淡的笑著。

江充心中一凜,三日前,趙鉤戈手持布偶躺在他懷里,他明白這個女人的意思。她的確聰明,劉徹年過六旬,多疑成病,最恨宮中巫蠱之事。而年老的帝王,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成年的太子。為了自己的孩子,任何事,她都做的出來,不過是殺幾個人嘛,沒什麼大不了的。

趙鉤戈微笑的看著江充,她在報復這個男人,他的每一寸痛苦都會讓她精神振奮。

江充眯起眼楮,看向窗外。

「夫人,昨晚衛太子被逼無奈血洗長安,我們借劉徹之手鏟除……」

「江大人,我可沒叫你鏟除什麼人,太子歿了,還有其他皇子呢,我不過是個婕妤,弗陵尚小,我們與太子叛變毫無關系!」趙鉤戈的雙頰光潔細潤,一雙鳳眼顧盼神飛。好一個狡黠美艷的女人。

江充暗自心驚,原來這女人早有異心,之前的溫順純良,不過是安撫自己,現在大業將成,也是最危險的時候,她便想要置身事外。

「夫人,此事您還是料想周全為好,江充雖不過一介愚人,卻也深得帝王寵愛,而夫人,雖貴為婕妤,可女人對于帝王,從來就不是全部。更何況是劉徹這樣的君主,今日的衛皇後,就是他日的趙婕妤。」

趙鉤戈沉下臉,輕輕咳了幾聲,轉過頭去。

她知道,江充在威脅她,現在就甩掉他,的確還不是時候,正式冊封弗陵的聖旨還沒下。她轉過身,嫵媚的看著江充。

「我不過是試探于你,瞧你這脾氣,日後,我母子還真是半個字的主都做不得了呢。」說著,她傾子,依偎在江充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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