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晙一怔,忙挺身上前幾步,坐在爺爺身旁。
劉慶忌的眼中,竟閃現著涌動的淚花,緩緩打開記憶的閘門。那如洪流一般的潮水,即便是時隔多年,仍仿佛要將他淹沒。
元朔二年,主父偃上書劉徹,實行推恩令,以削弱諸侯勢力。一時之間,諸侯庶子們爭相奪地,各諸侯姬妾成群,庶子眾多,地也就被瓜分的越來越小。這時,身為魯王的父親劉光開始上書表達不滿。
一直以來與父親有夙願的丞相公孫弘稱劉光有反心。
劉徹大怒,派兵圍剿魯國。
大軍壓境,魯王宮有著將傾的危險。
漢庭之中,椒房殿的大門忽的打開。
一名錦衣女子沖了出去。
她便是剛剛封後的衛子夫。
身後,嬰兒的啼哭瞬間便淹沒在大殿的空曠之中。
她幾乎是赤足跑到宣室殿,後面跟著十來名驚慌失措的宮女。
劉徹皺著眉,心里卻是一緊。
只見女子手里還捧著一個黃布包裹的硬物。剛欲發問,她竟撲通一聲,長跪不起。
「陛下,請睜開眼楮吧!」
她聲音柔弱,語氣卻堅定不移。
「子夫,不要為難朕。」他長身而起,朝女子伸出手去。
「不,陛下。你不能這樣對待魯國劉氏。」她不顧一切的打斷了天子的話。
劉徹有些不悅,卻仍舊耐著性子。
「子夫,這是關系到社稷的大事。」
女子堅決的搖著頭,臉上竟有著赴死的決心。
「陛下不要忘了是誰殺了梁王!」
劉徹的手僵在了空中。
是啊,梁王,他曾經最大的競爭者。他的叔叔,梁王劉武。
當年梁王平定七國之亂立了大功,加上其母竇太後大力支持,竟險些先于自己登上王位。之後,又多次造次。那次,自己差點被其所害。
「朕沒有忘,當日的刺客已經將劍刺入了朕的胸膛。」他狠狠的答道。「是勁宗替朕挑開了那致命的一劍。」
女子沉聲道︰「勁宗不但救了陛下,更放棄了魯王位,遠赴梁國,殺死了欲全力反撲的劉武。」
劉徹緩緩閉住雙目。
「朕曾說,要等他歸來,我們三人重游洛陽,卻沒想到------」
「卻沒想到,他們同歸于盡。」她的聲音已變的悲戚哀婉,隱隱開始啜泣。
「陛下,當真沒有想到嗎?」。女子忽然間反問,令劉徹的脊背嗖的一涼。
女子竟沒有理會帝王隱忍的怒氣,喃喃自語般說道︰「子夫認識勁宗比認識陛下的時間長,勁宗的心性,子夫比誰都清楚。論輩分,他是陛下的哥哥,對陛下,卻比任何一個諸侯都要衷心不二。」
劉徹將身子一挺,伸出去的手一甩。
「他是他,劉光是劉光,兩碼子事。」
女子冷笑著仰起頭。
「劉光是勁宗的父親,失去嫡出長子,老人該多麼寒心。更何況,陛下明知道此事並非公孫丞相所言那般,為何還要發兵討魯?」
劉徹干脆背過身去,英武的臉龐一瞬間隱沒在搖曳的黑暗中。
「朕在你的心里,永遠抵不過劉勁宗。」
女子無可奈何的搖著頭,緩緩舉起手里的黃色包袱。
「鳳印在此,陛下若要滅魯,就先將此物收回,再賜子夫一死。黃泉路上,子夫要代陛下向劉光父子賠罪。」
「你------」劉徹急轉身形,卻僵在那里,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早就知道衛子夫的性格,當年在平陽公主家中,若不是自己酒後臨幸了她,怕是此刻,他已和劉勁宗遠走高飛了吧。想到這里,就覺得心中憋悶。一拳砸在案頭,指節咯咯的響個不停。
「朕為了你,廢了陳皇後。」他冷冽的說道,目光透出一道殺氣。
姑母館陶公主心心念念將唯一的女兒陳阿嬌嫁給自己,並全力以赴將自己推上王位,誰料,金屋藏嬌的美好誓願,全在看到衛子夫妖冶旖旎的舞姿時崩塌成一殿的狼籍。
「陛下,子夫入宮之前,的確與勁宗有情,但並非陛下想的那樣。遇見陛下後,子夫全心全意,難道陛下到今天仍在介懷此事嗎?」。
劉徹轉過身去,他不想再面對女子姣好的面容,此時此刻,他竟有些恨這張臉。
女子跪行至前,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劉徹,沒有動。
「陛下,子夫知道陛下是拿了真心待子夫的。在沒遇見陛下前,子夫與勁宗是知己,勁宗的確說過要娶子夫過門,但家中為他安排了妻室,子夫只能與他歸為知己。後來,陛下來到公主府,子夫本以為陛下不過是酒後亂性,不是真愛子夫。卻沒想到,陛下竟然當真接子夫入宮,後來又廢了陳皇後,直到那時,子夫才如夢初醒。」她言辭懇切,沒有絲毫的矯情。
劉徹知道,衛子夫說的都是真話。
他緩緩轉過身來,扶起女子。
這是他背負了背信棄義之名,從公主府帶回的女人。
當年,姑母館陶公主大怒,沖進宣室殿指著自己的鼻子罵著這輩子听到最難听的話。上林苑中,陳阿嬌重金請司馬相如寫了長門賦,懸掛在海棠花的樹梢上,隨著風,分外的諷刺和醒目。老臣一起諫言,更有如韓安國等,欲在大殿上撞頭的蠢臣。母親王皇後有生以來,第一次哭著喝罵自己,甚至拔出劍來威脅。這一切的一切,都歷歷在目。然而,劉徹又是何等人物,任千百人都無法操縱。于是,衛子夫還是進宮了,並且安然的活到了現在,生下了兒子,又做上了皇後。沒錯,他就是要讓全天下的人明白,劉徹是天子,天子的事不容人插手。于是,在劉據剛剛誕生之日,他便頒下詔書,封為太子。這孩子,怕是大漢朝開國以來,最小的太子吧。
「子夫,朕不希望你再干涉朝政。不過,這次,朕依了你。」
衛子夫帶著重生般的喜悅匍匐在他的腳下。
「記住,朕要給你的,自然會給,但若要收回的,也必然留他不住。下一次,死諫的事情,就不要再做了。」他緩緩的拉起女子,輕輕的吻上了她的額頭。
劉慶忌緩緩的說著,記憶流淌在他的言語之間,仿佛展開了一副生動的畫卷。
劉晙安靜的听著,連身後的劉封和梁氏也都有些出神。
「原來是這樣,衛皇後是這樣保住了我們全家。」劉封喃喃自語,禁不住也有些慨嘆。
「只是,劉勁宗又是誰?」劉晙冷不丁的問道。
劉慶忌沉聲嘆了口氣。
「他是我的兄長。」
劉封聞言一愣。
「為何沒听人說起,族譜上也沒有此人啊。」
劉慶忌點了點頭。
「當年,我的這位兄長是個豪俠般的人物,長相------」說著,他轉向劉晙。「到是和晙有幾分相似。」
「他仗劍行走天下,很少滯留在某個地方,那時候,父親很氣憤,但仍舊決定將魯王位傳給這個異類一般的嫡出長子。」劉慶忌含著微笑,卻不無惋惜的說著。
劉勁宗的風采又怎麼是自己簡單貧乏的言語能道明的呢,他浪跡天涯,很少回魯國。至今他都記得,那是個盛夏的傍晚。他的哥哥,劉勁宗,帶著滿面的風塵,快馬一匹,沖進王宮的大門。
面對呼嘯而來的劍客,王宮亂作一團。
父親拂袖而起,厲色質問。卻不料,久違的哥哥,竟帶著放浪的大笑,宣布要娶平陽公主府的舞姬為妻。
父親震怒。
三天後,父親命人為哥哥張羅婚事,並在哥哥不在場的情況下,娶進了一個李姓女子。
哥哥得知後大怒,並在長安與劉徹翻臉。持劍面聖乃是大罪,可劉徹卻鬼使神差的赦免了他。第二日,那名舞姬被劉徹接進未央宮。劉勁宗從此在長安銷聲匿跡。幾年後,劉徹遇刺。劉勁宗救駕。
魯國,才又有了這個不肖子的消息。
魯王劉光年紀老邁,得知兒子還活著,馬上派人修書,命他速回魯國,要傳位于他。然而,就在這時,劉勁宗卻為了劉徹,縱馬梁國,踏破了梁王劉武的反噬大夢,一代風流劍俠,也玉碎梁王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