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煙病了,病的一塌糊涂。
她無數次的夢見譽來到她的床榻旁,滿臉鮮血。
她如同在油鍋里煎熬,恨不得馬上化身成一縷青煙,就這樣消散,追尋譽而去。事到如今,她似乎明白了,對于譽的不舍,更多的是如家人一般的眷戀。譽是她與這個世界的唯一牽連,失去了譽,就像又一次失去了父母血親。
當郭雲生來到她的病榻前時,長煙已經氣若游絲。
「不能讓她就這麼死掉,陛下要柳美人穿著大漢第一錦入殮,馬上去找太醫來,無論如何也給我延命百日!」
這次來的是王淳,陛下的御醫。
他搖著頭。
「這女子根本沒有求生的意志!臣也無能為力啊!」王淳無可奈何的嘆著氣。
劉弗陵的龍輦,第一次來到未央宮的織室。所有人都不覺得奇怪了。
這幾日以來,陛下做了太多荒誕不經的事情。寵幸男寵黃少原,冷落如花似玉的周嫣,與帶大自己的管事宮女,出入掖庭獄。這次,屈駕來往織室又有什麼稀奇的呢。
永巷里所有的女子都開始躍躍欲試的想象著飛黃騰達了,既然陛下能垂愛柳伶那樣的大宮女,就說明他不僅僅喜歡男人,況且,比柳伶貌美年輕的宮伶簡直不計其數,一時之間,整個宮中,艷光浮動,暗香傳遞。
劉弗陵走下龍輦的一刻,多少女子露出驚羨的神色。
她們躲在剛剛發芽的灌木叢里,痴痴的笑著。她們的君王擁有冷定卻多情的眸子,如深潭的水,閃著寒光,卻引誘著人冒著幻滅的危險投入其中。
劉弗陵並未發覺他的到來勾動了多少蠢蠢欲動的春心。他只一抬腳,便消失在她們的面前,玄色的龍袍和閃爍的冠冕,如天神的衣冠,奪目卻在最撩人的一瞬間消逝。
屋子里,長煙奄奄一息。劉弗陵俯身來到跟前。
「陛下,請離遠些,這女子是將死之人,會把病氣過給您。」王淳忙上前阻攔。
劉弗陵皺著眉,卻並沒理會太醫的勸告。眾人不敢靠上前來,胡亂近身陛下,是要被治罪的。只有郭雲生,俯身道︰「陛下,還是听太醫的吧。」
「朕要她活著,至少,她要為朕再織最後一匹錦!」他決然道。迷離的雙眼,透出不容置疑的光。
王淳只有又拿出銀針。
「老臣再試一次。」
劉弗陵再次俯身看去。長煙的臉色已經如失去水分的花瓣,干澀萎黃。深陷的眼窩,似乎還有未干的淚痕,原本無暇的瓜子臉,已經尖瘦的沒了先前的秀麗。
是什麼事,使得這女子這樣絕望?
劉弗陵忽然感到一陣錐心的疼痛,那種絕望的無助,他竟在一瞬間感同身受。他想起一個多月前,她曾經在上林苑抓住自己的衣角,莫名其妙的問,商譽呢?而今,他恍然大悟,相必當時長煙定然是知道了哥哥的死訊,所以才會瘋瘋癲癲驚擾了聖駕。想到這里,他禁不住伸出手去,輕輕的撫上了她的臉頰,他還記得那日的冷風中,她的臉卻燙的可怕。
他一直桀驁不馴,即便當時商譽沒有死,也定然活不到現在,而自己的理由竟然是那兩只畜生。想到這里,他不由得悲悔的嘆了口氣。帝王之怒,將澆滅多少人生的希望!而這個道理,竟是柳伶的死才讓他真切的感受到的。
他沉重的喘了口氣。
「她還有淚,絕不會這麼死。」
他轉過身去,朝郭雲生遞了個眼神。
郭雲生忙俯身上前,將一個綠色的小玉瓶交到王淳手上。
「這是玉露!」王淳大吃一驚。
自先皇建神明台,置仙人承露至今,除了天子,再無第二人用過此物。
「陛下,此乃空中精露,氣之精華,怎可------」
劉弗陵一擺手。
「若當時柳伶尚存一息,朕便會這麼做。只是,上天不給朕這樣的機會。」說著,他轉過身去,眸子竟有些微紅。
王淳只有點點頭,卻暗自心驚。這樣的天子,怕是自高祖以來,再無第二人了。
夢魘中,一片桃花競相開放。
好美的桃林。她朝林子深處踱去。遠遠的,一個男子朝她走來。
「譽哥哥!」長煙大聲喊著。
那男子渾身被光霧包裹著,看不見樣子。
「譽哥哥!」她掙扎著向他跑去。
然而,那男子卻越來越遠。可怕的是,她無論如何都看不見那人的樣子。她拼命的想,譽到底是什麼樣子。
當她睜開酸澀的雙眼時,眼前逐漸清晰的,竟然是陛下關切的臉。
她張了張干裂的唇,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王淳高呼奇跡。郭雲生也湊上來,低聲道︰「長煙,可認得人嗎?」。
長煙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點頭。
劉弗陵終于長長的舒了口氣,點點頭。
「帶她回宣室殿。」劉弗陵緩聲道。
「諾。」郭雲生俯身應是。
消息傳到長樂宮,鄂邑冷哼著。
一個俊朗的年輕人盤膝而坐,面色有幾分慘白,神情落寞。
「你只是晚了一步。」
鄂邑淡淡的笑著,揮手將一只步搖插在雲鬢。
「陛下接她過去,想必會照顧的更好。總好過就此與你亡命天涯。」她得意的看著鏡子里男子漠然的臉。
「你若是這樣出現在她面前,不但帶不走她,陛下還會殺了你。」她再次說道。
男子仍舊垂首不語。
鄂邑注視著鏡子里的人,淡淡的一笑。伸手從妝匣里拿出一樣東西,扔到他的面前。
男子緩緩抬起眼楮。
那是一個青銅的面具,雕成饕餮的樣子。
良久,他伸出手去。
有時候,我們都知道選擇只有一次,因此,有些人和事,注定會走向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