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錦 第七卷 《風入松》琉璃光 霍光(一)

作者 ︰ 伏弓

大風肆虐,屋外傳來一陣陣近似哀號的低吟。我早已習慣這樣的聲音,盡管索然無趣,卻是我生活最真實的景象。這比起我前幾十年的生活,要好的多了。每當想起我的家庭,一種深沉的恨,便會悄然生長。我的父親霍仲孺,是衛皇後的妹夫。不過,我卻和衛皇後沒有任何關系。

衛少兒,我的嫡母。他們讓我這樣叫她,可她卻露出鄙夷的神色。我永遠記得那些被她鄙視的歲月。在我尚未成熟的心里,那道冷笑的眉,成為了我最悲哀的傷。

她是個幸運的女人,不但有衛子夫那樣的姐姐,更生下了一個叫霍去病的兒子。

他比我年長許多。

我的母親是個婢女,在衛少兒開始衰老的時候,她走進了我父親的生活。

起初,我以為我的母親該是美麗的。可是,在後來人們對她的描述中,我發覺,母親只是健壯,甚至有些像男人一樣的堅強。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愛上那樣的母親。

或許,他根本就沒有愛過她,他只是在一個空虛的時刻,隨便的佔有了一個卑微女人的身體,這一切,都和感情無關。

于是,在我逐漸成熟後,父親在我的心里,便只是一只雄性的動物。我從來沒有和他交流過感情,我甚至懷疑,他還有沒有這種東西。

他十分听衛少兒的話,整日里一副謙卑的樣子,我知道,那是礙于衛少兒的姐姐,宮里的皇後。若非如此,他必定是個花天酒地的嫖客,他就是那樣的齷齪。

母親懷孕的消息不脛而走。

衛少兒震怒了。

父親非常害怕,于是,端來了打胎的藥水。

母親悲哀的搖著頭。

我多希望她能一口氣將那水喝下去。

這樣,我便可以消失在她那還沒有隆起的,黑暗的月復中。不必面對這硝煙彌漫的戰場。

是的,我是如此的厭倦這些。

血腥,和屠殺。

然而,最終,霍去病說服了他的母親,衛少兒默認了我的存在。但,當我呱呱墜地以後,我的母親便被趕了出去。

從臍帶被剪斷的那一瞬間,我和她之間的聯系便被無情的斬斷。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不知道她是否尚在人世,亦或是早已經凍死在某個長安街頭的早晨。

那是多麼嚴寒的冬季。

听家里的老人們說,幾十年了,也沒見過這麼冷的天氣。

我仿佛看見母親穿著單薄的產衣,一瘸一拐的行走在北風呼嘯的長安街頭。

她赤著腳,身後,留下淺淺的腳印。

她的頭發在風里打成結,被呼呼的撕扯著。

然而,她卻沒有回頭。

佝僂著健壯的身體,一步步消失在街巷的盡頭。

一個年老的漿衣婦偷偷告訴我。

那一年,她十八歲。

衛少兒從來不抱我,她是那麼高傲。父親總是不敢看我,他甚至希望將我從他的人生里抹殺掉。長大後,我才知道,那萎縮的目光里,內容太多了。然而,我不願意去細想,因為,我只想恨他。

我是在哥哥霍去病的懷抱里長大的。

他找了女乃母喂我女乃水,又將我高高的舉起,似乎我是他的兒子一般。

他是父親的嫡長子。

因而,衛少兒,不得不接受了我。

當我的名字被寫進族譜的時刻。

听說,霍去病來到長安有名的鑄劍師那里,為我打造了一把寶劍。

我垂下頭去。

它正躺在我的身邊,通身散發著桀驁不馴的光,吞口處,盛開著一朵碩大的青銅蓮花。

在我未滿十歲的時候,霍去病被漢武帝劉徹派往陣前。

他走的時候,將這把劍交到我的手上。

告訴我。

「你我,都是父親的兒子,我們要為霍家的興衰負責。」

他堅定的望著我。

那雙英武的眸子里,透出雄霸的光。

我接過劍,劍柄上,寫著,嗜陽。

望著他跨上戰馬的背影,我沒有說。

其實,我不喜歡這把劍。

以及,它那冒著火星的名字。

這名字讓我聯想到一張撕開天際的血盆大口,噴涌著莫名其妙的火舌,吞噬著天上的日頭。

為什麼要那麼慘烈,我想要安定的生活。

隨著霍去病的離開,我的生活跌入暗流涌動的谷底。

衛少兒不屑于和我說話,父親更不敢多看我一眼。從上到下,似乎沒人再來關注我。連吃飯,也被安排在了自己的房間,因而,我喪失了出入霍府光明廳堂的權利,只能進出下人行走的後門。

這樣,我慢慢的長大。在霍家人頭涌動的縫隙中,默默無聞,卻電光火石般的長大。

然而,全長安城的人都以為我是霍府的下人。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上,也同樣留著霍仲孺的血。

在我十三歲那年的冬天。

長安城里,異常的熱鬧。

街頭巷尾都在神采飛揚的談論著我的哥哥,他殺敵無數,連封至驃騎大將軍,紫綬金印,令匈奴人聞風喪膽。

人們在談論的時候,時常將他與衛皇後聯系在一起。他們的臉上飛揚著燦爛的光澤,仿佛在說著自己兄弟的故事,一個比一個起勁,似乎霍去病就是他們身邊的一個常客,他們對他非常了解。

甚至有個人還提到了我。

他們說,霍去病還有一個弟弟,是他父親和下人私通的孩子,那孩子的母親早就被趕走了,現在不知是死是活。

那女人真是賤,命賤,人也跟著賤。

她哪里是衛少兒的對手,人家是衛皇後的妹妹,血統高貴,那是皇帝的小姨子啊。說著,他們發出了肆虐的大笑。

我的母親,在他們的口里,成了靠身體接近霍仲孺而不成功的卑鄙賤婦。

我第一次覺得恥辱,在外人面前,我痛恨那個生下我的女人。

為什麼連名字都沒有留下,哪怕一根頭發,一件衣服。

我多想撲過去,告訴他們我的母親是個好人,是個善良的女人。

然而,她什麼證據都沒有留下,甚至,我都懷疑,除了我,她的存在,根本不能被證實。

我無力的垂下頭。

那些稱贊和詆毀,在我的耳畔不停的盤旋。

就在我險些被自卑淹沒的時候,一個聲音改變了我的人生。

「你是衛皇後的人?」

當時,他穿著蒼綠色的衣服,那顏色在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孩子身上,顯得有些過于華麗。

我抬起頭,看到了一張英挺的面孔。

年少氣盛的,帶著完整的傲氣,如衛少兒一樣的目光。

「我叫李陵。」

他很干脆的說著。

我不解的看著他。

雖然我有家,但卻總是如孤兒一般浪跡在長安街頭。我沒有華麗的服飾,也沒有侍從,從來,就只有一個人,默默的行走在時間的裂縫中。

他看著我,指了指我腰間的劍。

「這上面,有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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