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許氏兄弟一聲鼓掌,廳堂兩側款款走出兩列體格曼妙的歌舞伎,于堂正中興聲起舞。
又有東道主目光示意,數列侍從于偏道進入,或呈果品,或持杯盞,或獻珍肴。不一會兒,眾賓前的幾案上已擺得滿滿,卻又不失規整。
傳統的禮教其實對食物和相關器皿的擺放、甚至隨從的儀態和舉止都有極為精細而明確的規定,要看一戶人家是否知書達理,也可從這戶人家所辦的筵席上窺見一二。
王易看了看身前幾案上的精心陳設︰左邊放置帶骨的熟肉,並有一碗豆飯;右邊置羹湯和切片的熟肉。另有烤肉置于幾案外側,醋醬放在最里邊,蒸蔥佐料放在王易觸手可及的幾案末端,酒和漿放在羹湯旁——都按《禮記》所描述的進食之禮安排。
不過完全照著書上的進食之禮來的話,每個人因與主人的等級差距不同,所分到的應是不同的食物;而且在進食前,主人還要引導眾人進行短暫的祭祀活動;歌舞姬也不應當送上來表演。可見,繁瑣的上古禮節並非一成不變地保留下來,主人家對其作了恰到好處的修正。
王易的那些心月復都坐在後頭,除了劉馥出席過一些比較隆重的文人雅會外,徐盛和樂進兩個桀傲的武夫只是在鄉老和父母兄弟那里知道約束自己;馬漁是個老實人,不怎麼在筵席中露面;至于周倉和裴元紹?他們可是佃戶出身,和地主家苦大仇深,要不是被天災**反復折騰,也不會出現在黃巾軍里了。
所以,除了劉馥和董昭外,包括王易在內的其他童子軍成員都略顯局促,尤以周倉和裴元紹為甚。
王易突然有些後悔將這兩個莽漢帶進來了,他見這幾案上的東西每一樣都擺得符合禮制,那等會兒進食的時候,按禮制,不能喝湯長長地喝個不停;吃東西不能嘴里吃得「喀嚓喀嚓」地響;吃過的魚肉不能放回食器;不能迫不及待去揚飯中的熱氣;不能往羹湯里放調味品……總之,這些規定對于周裴二人來說,簡直就是惡夢。當然,王易也覺得自己無法做到這些。而且王易暫且只能想出這些條例,他知道下面其實還有大幅篇目……
眾人似乎都沉溺于歌舞,沒有一人進食。王易用目光示意眾人不要太過急迫,看其他人的動作再見機行事。
許氏兄弟也在觀察坐在角落里的王易等人,他倆看到王易神色泰然,見堂中這輕歌曼舞也十分鎮定,無露半分急耐之色,不免小吃了一驚。他們其實不知道,王易踟躕不定,面容表情已經麻木了。而廳堂中上演的歌舞表演對王易這種現代人來說,吸引力又十分有限。
董昭何嘗不在觀察王易?他見王易極度鎮定,只覺耳中惺然一響,王易這面容頓時在他眼里化煙成霧了。
此人不過十九歲,貌似竟練成了聲色不侵之體?!弱冠之齡,應當是紈褲風1iu的,這般老練穩重,奇哉怪也!
董昭看王易的目光中帶了些許敬畏。
他這次找到王易,本就是有意追隨而來。童子軍和王易的事跡讓他好幾日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他想來看看王易究竟是何方神聖。
堂中大多數士子早就被那些歌伎微呈的皓體、流轉的秋波漾得神魂顛倒,不能自已了。許氏既是汝南大族,自然財力雄厚,他一家畜養歌伎五百,個個精挑細選、自幼悉心培養,況且長久受汝南本地的文氣燻陶,姿容氣質都是別的地方無法媲美的。
許劭對廳堂內整體的氣氛十分滿意,他笑道︰「諸君遠到而來,在下不甚感激。現在歌舞既出,各位不妨解開旅途拘束,一抒雅興。今日之後,諸君先在寒舍下榻,數日後,在下自會邀請各位光臨評會。」
「听憑君意!」堂中盡是許諾之聲。
廳堂兩翼的長簾里影影綽綽,卻是士子們的女眷。她們來自士子家族,平日里結游的機會不多,這次宴會對她們來說也是一次相當好的機遇。美酒佳人在此,各位士子不禁萬分激動,但一個個又拿起十二萬分的細致來規整自己的舉止,唯恐失笑于他人。
嚴葳領著妹妹辭別了幾個新交的小姐妹,來到一隅搜索著王易的身影,待看到王易在一個偏角坐定時,她目光閃爍,喜色不能收,旋即臉上略呈薄怒。
細心的妹妹現了姐姐的表情變化,她輕聲問道︰「姐姐緣何怒呀?」
嚴葳小嗔道︰「王公子允文允武,身貌俱佳,卻被安排到這麼一個角落里,這家主人也忒怠慢了人!」
嚴蕤用手掐著嚴葳的腰枝︰「姐姐心慕那個王易了!」她臉上全是捉奸在床的表情,顯然還不知道她的姐姐早委身于王易,求得他們姊妹和老父平安了。嚴葳雙頰飛紅,卻是不再言語。
「子曰︰‘不學詩,無以言’。我又知歌詠賦頌,都生于詩。各位不妨作些歌詠賦頌,聊表情懷。」互听一人舉杯而起,向著眾人高聲提議道。
那人生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卻听有人小聲議論道︰「那不是陳仲舉的兒子嗎,他怎麼回鄉了?」
陳仲舉即陳蕃,汝南平輿人,可是舊日的汝南士人的領袖,但慘死于與宦官的爭斗中。他的兒子陳逸被友人拼死救出,隱匿于甘陵。
王易知道這陳逸後來和冀州刺史王芬圖謀廢漢帝,還攛掇曹操和他們一起干,結果曹操拒絕,他們的大計也最終失敗。
「陳兄何不賦詩一!」
「唔,陳公之子,必定不是凡品。」王易听到他身邊一個中年人撫須輕吟道。
不過這個自幼就在和官府玩躲貓貓的年輕公子似乎不工文學詩賦,他隨口吟來一樂府︰「
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
野雀安無巢?游子為誰驕?」
此詩乃是用了兩個比喻來表示游子不干非法和放蕩的事,瑯瑯上口,不少人听陳逸吟完,還將詩句放在口中咀嚼。
當今朝政依然是被宦官把持,陳逸似乎很想繼承父志,表達自己不與宦者同流合污,並且表達自己作為一個游子所懷有的堅定節操。但他似乎連這樂府詩的主旨也沒有搞清楚,現在吟出來,倒像在挖苦他的父親。
堂中有很多人在為他叫好鼓掌,但也有許多真正懂得詩歌的士人先是默然,然後拊掌輕笑,表情雖然符合禮節,但其實是不以為然的。
陳逸常年隱匿,早就把識人之術學得爛熟于心,他何嘗沒有現那些大儒們臉上的變化,登時悻悻然坐了下來。
王易身邊那個中年人也長嘆一聲,輕聲道︰「看來陳仲舉的後人再不能延續他的榮光了啊。」
許劭不願場面冷清,笑道︰「大家不要拘束,只管直抒胸臆。今日也沒什麼特定的題目,或宴飲之樂,或暢人生感懷,無一不可。」
隨即有幾個潁川來的當地名士作短賦數篇,篇篇短小精悍,意氣奇崛,令人拍案稱好,很快搞活了氣氛。
見潁川人奪了聲勢,汝南士子自是不甘落後,然而他們的才氣相較潁川士子確實大大不如。
許氏兄弟見本郡士子不敵潁川人,心急如焚。
潁川和汝南兩郡雖然是當時的文化活動中心的政治斗爭的策源地,然而兩郡士林的斗爭也由來已久。後世兩郡士子為孰優孰劣爭得你死我活。見到汝南東道主反而吃了癟,幾個潁川來的狂生便口不擇言了︰
「文曲北移啊,汝南學風似乎愈不盛了。」
「汝南人志氣有佳,才氣不足。」
……
「仲舉公不就是如此麼?」
議論間矛頭無意戳中了陳逸,他滿面通紅,額角青筋根根虯結,甚為可怖。他攥緊拳頭,顯然憤怒至極,堂中眾人看得真真切切。
為了避免局面失控,幾個除汝南和潁川兩郡來的其他郡縣的士子紛紛站起來敬酒,說客套話,有個年輕人站起來,向那些潁川名士遙遙兩拜後才說︰「天下士林,志氣才氣缺一不可,汝南潁川士子各有所長,諸君一定要爭個高下,也是爭不出的。」
這話說得在理,便是那些傲氣漸盛的潁川士子也不得不同意。
王易听那士人道︰「在下沛國周旌。我以為兩郡士人倘若同心結力,則朝綱可振,風氣可清。倘若兩郡士人推諉不進,朋比互伐,那卻是于國于己都萬分不利了。」
「周先生說的好。」許劭站起來拊掌而笑,眾位士子也對那周旌十分認同。
那周旌用眼神遙遙向陳逸示意,後者竟迅地恢復到賦詩前的那種神態,好像得到了命令一般。善于觀察的王易將他們倆這細節盡收眼底。
不對呀,周旌!王易眼皮一跳,思緒躍過千山萬水。
周旌是什麼人?他也是後來和冀州刺史王芬圖謀廢掉靈帝的,而且還是主謀。眼下他和陳逸眉來眼去,而且兩人看起來有著很深的結交——這就不得不令王易產生遐想了。
突然,赴宴前在腦海中糾纏的那個「清河之風」再次浮到了王易的腦海之中。王易偷瞄了一眼董昭,卻見他津津有味地看著宴會中的變故,沒有任何奇怪的反應,看起來說出所謂的「清河之風」好像只是偶然……但他當時可說了,這次評會是一汪深淵。不過從他的意思來看,似乎只是表示士人將掃除宦官,重新回到政治銓衡的中樞罷了。可如果真的是士人們閉起們來討論廢掉皇帝這種事情,那也太深了……
突然後面的劉馥伸上頭來說︰「子雲,此次赴會的都是些俗物,子雲若不爭取博得許氏兄弟關注,這次評會白白浪費豈不是可惜?」
王易點點頭,他十分贊同劉馥的建議。不過劉馥顯然也是將這次評會當成是普通的「月旦評」的。
「不知主人家是否有藏書閣,如能讓我借閱一二,那麼或許也能博得一個虛名。」王易對那劉馥說。
劉馥以為王易不自信,皺眉道︰「子雲通宵達旦,手不釋卷,為何還要到這里借書來看?」
王易淡淡笑道︰「心中有一些謎團,非讀一些珍本不能解之。」
王易原本以為這次赴宴只能讓他以後行事能有個更正當的名頭罷了,誰知當中還暗流洶涌,令他無法遏制自己不進入這旋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