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孫靜率領部曲在城外一處熟人的塢堡里安扎,然後便往縣城中來了,隨身沒有幾個扈從。
預備軍的年輕人早就暗中跟隨。
孫靜步履匆忙,不時往後瞥視,似乎在提防可能的覘視者。
「哥,怎麼好像有人在跟著我們?」
孫靜右後側的隨扈戴著斗笠,不能輕易觀察到臉龐。這隨扈步步緊隨,顯得身材輕盈。
孫靜默然不答。
而適才那狐疑的問聲讓後頭跟著的一個預備軍成員機敏地听出︰這家伙是個女扮男裝的。
但預備軍成員不過略一遲疑,前面的孫靜便往閭巷間急步一轉,倏然不見蹤影。年輕人急追上去,卻見三面盡是緊闔的閻門。
這年輕人在軍訓中也練出了幾分謹慎乖巧的心性。他不敢大意,只是估模著這片二十五戶人家屋舍的布局,然後挑了另一條道,自高處緊隨。
在宋朝市場完全突破時間空間限制之前,中國古代的居民區和商業區是分離的,而且各自有相當嚴格的約束。而在居住區內,通常以二十五戶人家為一閭,每一閭間以巷相通,里巷皆有門,稱為閻。
這頗似後世的住宅小區。
而閭左與閭右又涇渭分明。閭右多是鐘鳴鼎食之家,屋舍壯麗,巷廊森嚴,甚至都有專人把守。而閭左則不然,這里乃是貧民的聚居區,當年大澤鄉起事的陳勝吳廣就是閭左出身的貧民。
而孫靜與一班隨從進入的正是閭左。這讓暗中監視的年輕人不禁露出一絲笑容。
隨手處,他在土牆上用石灰畫出常人難以覺的暗號。
來來往往間,十幾個接應的預備軍現記號,接二連三地進入這片區域。
很快,他們就再次捕捉到了孫靜的蹤影。
孫靜和一班扈從神色詭秘地推開一處院落的後門,悄無聲息地溜了進去。而內堂听見響聲後,立即有一些精壯的漢子出來接應。預備軍定楮看時,現內堂的幾案上就整齊地碼放著刀劍弓矢,顯然警備得很嚴。
預備軍沿牆潛入院落周圍。他們就伏在茅草頂上認真聆听屋內的動靜。
可笑孫靜一路極盡掩飾之能,可卻逃不出王易的監視。
而王易卻到了縣城北面的渡口。
今日東南風勢正旺,況且灣村出的船隊是清一色的蒙沖快船,因此他們也幾乎與王易同時到達。他們溜海路進了吳縣周圍的航道。
吳縣大抵就是後世蘇州市的所在。這里不是建業(此城乃數十年後吳大帝所建),並不鄰靠長江。然而卻與太湖溝通。而太湖亦有航道與長江貫通。
自太湖以北,湖澤泛濫,膏田沃土雖然也有千里之廣,然而居民卻不多。而過江之人耳聞吳縣繁華,都會順太湖水道來到吳縣。
因此這里的渡口也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各色舟船填塞其中,閑漢游手插標待賈,甚或牙人背著竹篋高聲叫嚷拉客的。
四處運轉的貨物都囤積在此。實力雄厚的便將東西存寄在渡口邊的倉舍里,財力寡薄就托個妥當人看住。當然,此時商品經濟尚不如明清展得那樣充分,所以在這渡口之中,還是官家的物資佔了大半。
這當中最為緊要的,便是糧食的。
此時京杭大運河尚未鑿通,經濟重心也未定在長江以南,所謂漕運的便利此時仍只是妄想。不過吳縣豐腴的產出可以借助縱貫南方的水網往來運輸,輻射長江以南。
在古代,這個地區的森林覆蓋率一度在百分之七十以上。水網密布,湖蕩連片,優良的環境非後世能比。
而往東去,又是松江華亭,即後世上海市所在。那里的地理條件更加優渥。但此時海水尚未東漫,所以海岸線尚比後來近些。
王易與董昭劉馥走在嘈雜的人聲之中,不時觀察周圍的人、物。王易那種認真的凝視讓劉馥和董昭看出了一個掌握大局者所應該具備的。
「此地雖好,然與縣城相距甚遠;此地雖然熱鬧,但雜亂無章,約束不強;此地雖然百貨貫通,但多為官利……」正在劉馥和董昭思忖間,王易突然竹筒倒豆般將這里數落得體無完膚。
「哎……」劉馥董昭不及驚訝,又听王易喟然長嘆。
三人且行且住,並不急行。俄而在紛亂的人群中,突見一班服飾裝束全不似官衙人士的家丁呼來喝去地站成一排,顯得極有秩序。這些人排成一字長蛇,兩側又有許多精練嫻熟的老年奴僕奮筆疾書。
王易正覺奇異。復行數十步,眼前景致更得清晰了些。卻見那群衣著非凡的人正佔據了幾條棧橋,那棧橋外的各種船只擠得水瀉不通,當真熱鬧。有一大群精赤著上身的壯漢就在那喊著號子搬運貨物。還有一些生的慈眉善目的老僕在幫忙牽引船只。
不時有衣冠整齊的男子婦女從船艙內走出,登上陸地。王易三人駐足觀望,卻見人群之中即使是老人小孩也必然穿著不凡。再看他們隨身所攜帶的細軟包裹,也都是精心織造——顯然,這些登陸的人來歷非常。
王易找到外頭站哨的一個官兵,給了一些賞錢,才問︰「這里好生熱鬧,接的都是什麼人哪?」
那官兵將銅錢掂了掂,心滿意足地笑道︰「都是些江北的士子,反正都是大老爺。這接納的人都是吳縣顧氏派來的。你還別說,這顧氏真是親近雅士,廣交豪杰啊,這些沒人願意搭理的逃難戶,也偏生他們願去搭理。」
王易略微一驚。
吳縣顧氏亦不能小覷。王易知道他們後來出了個東吳丞相顧雍顧元嘆。
這顧氏也是樹大根深,但顧雍的那一支江河日下,在顧雍幼時就已經要靠族人周濟了。眼下這支活絡在渡口的,雖然好結交豪杰之士,但實力與陸張完全不可比擬,日後也沒有什麼值得關注的人才出現。
所以只是略微有所驚異,王易便恢復如初。這種層次的豪強並非他的對手,至少在他擺平陸、張、孫後會望風披靡,隨波逐流。
「主公!主公!」
游蕩在空僻處的灣村漁民遠遠地朝王易揮手示意。
王易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他們面前。
「主公,我等接下來這幾日如何安排?眼見著過江的北方人都被這些人接走了,他們連正眼也不瞧我們一眼哪。」灣村村長許志這次親自出馬,他一見王易就叫苦不迭。
「無妨,你們好生在這里守株待兔即可。過江的人這麼多,不可能都隨他們走的。」王易寬慰道。
許志遠遠地指向一處陸上空域,只見那里滿是粗陋無比的帳篷。顯然,那是一群流民的駐地。
「那樣的人也有幾千個了,主公可有意麼?」許志雖這麼問,但也是心不甘情不願。他和他的灣村自跟隨王易之後,人人住上了寬敞明亮的瓦房,漁民們出海捕魚臨時搭建的渡口也被加固了,還在周圍新造了許多氣派的倉庫。過了幾個月的好日子,他們也都明白要過好日子,沒聰明頭腦不行。要都是那樣渾渾噩噩的,每日在密林、在高山間躲藏避匿的流民,那要叫他們安定下來還真是不容易。
相反那群江北士子,雖然也是一副寒磣破酸樣,但精氣神總比流民好多了。況且他們當中知書識禮的也不在少數,學習能力很快。
王易無奈道︰「實在無法,便招一些流民回去吧。不過也不要放棄召集那些江北來的士子的希望。」
劉馥出聲道︰「主公,日後接納的北方人民愈多,修水利,均田畝必不可少。而建庠序,興教化也不可或缺。如今主公教授的那些童子暫時還派不上用場,因此現在還是要羅織一批可靠的儒子。」
劉馥此說可謂金玉良言。王易一想這劉元穎雖然在演義中結局悲慘,然而在正史上,他卻是曹操鎮南的一道法寶。在江東已被孫權盡奪的時候,這劉馥還能以九江一地苦苦周旋,作為曹操南進的跳板。其遠見卓識亦非常人能比。
王易頷道︰「此言得之。道德崩壞之際,人倫之理著實重要。」
正說間,卻听後頭一個躊躇不定的聲響飄來︰「王縣丞,可是你麼?」
王易扭頭一轉。
正是小吏鄧當!
鄧當風塵僕僕,鬢角的碎任之飄散,也不加修理。他右後側跟著一個低眉順眼的婦人,左後側拉著一個體健的小男孩。從他來的那條棧橋上,還有十來個青衣黑幘的小廝幫忙抬運貨物,扶持家中長輩。
「真是趕早不趕巧,竟在這里與鄧少卿相見。」王易笑道,「唔,我听府邸中的胥吏們說,你正是到吳縣來接人的?」
「正是為賤內之弟來的吳縣。」
鄧當笑著,將手在小男孩頭上拍了拍。那小男孩生得粉雕玉琢,雙眸中盡是靈氣。被這麼一拍卻沒立即反應過來。
「呂蒙,還不見過縣丞王大人?」
小男孩終于恭恭敬敬作了一個團揖,帶著女乃氣說︰「呂蒙見過縣丞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