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陸家派了幾個小卒過來,說是都準備好了,明天就領我們去看地。」孫靜部曲的曲長蘇乾風風火火地推開房門,跑了進來。
精心策劃良久,就到了要實施的時刻,孫靜沉郁日久的心情不禁激動起來。得知顧氏豪門明日就要召開宴會廣結江北名士後,素喜結交的孫靜只覺十分遺憾。但好好對付陸家畢竟綢繆日久,不能因一時之愉而廢。
這次他來得氣勢洶洶,吳縣之中那些有名望的人也大多猜出他的用意。他們都不敢招惹孫靜,所以只是派幾個小廝到孫靜那里打點一下,順帶捎些禮物罷了,只望不要孫靜闖出多大的亂子。顧氏原本與孫家也有很大的交集,但顧家家主也旁敲側擊,知道這次孫靜來者不善,所以他們只是來象征性的名牒,並沒有叫人再三關照。
忿忿的孫靜上次因為被王易用威勢相逼而提前逃走,為此他被陸家懷恨在心,後來往來就少了。只是兩家畢竟有多年的生意。生意不是單純的看人情的,何況兩方互相猜忌憎惡?因此本來萬貫也可不寫爰書叫他賒帳的,關系鬧僵後就得錙銖計較了。
他們兩方正是後來再為一狀生意談起來時鬧翻了嘴臉。後來總歸是陸家覺得自己吃虧,加上陸玄喪去一臂成了廢人這件本應該怪到王易頭上的事也被遷怒到孫靜頭上,所以陸駿便與家里的幾個管事商量,在富春給孫靜下了套子。
孫靜自然也不是願忍氣吞聲的主,況且他家本就是富春的一霸,被陸家下了套子後,不僅財產大量縮水,連臉皮都丟了大半,這就叫孫靜大雷霆——孫靜從來覺得自己沒虧欠對方什麼,倒還覺得對方太不可理喻了。
于是接二連三,牽五帶六,就鬧到一手拎著刀子,一手拿著罪狀,不遠千里來找人的地步。
然而孫靜並非決計要找陸駿作個了斷,他不過是想讓陸駿別再打他的主意,兩家從此以後也劃清界限,該還的還來,所欠的補上,僅此而已。
然而,這卻被惡少年盯住,並希望在中間攪局。
孫靜摩拳擦掌,提起自己的配刀,展示上面盤紐成龍的銅紋。他意氣風地對蘇乾吩咐道︰「叫寮房周圍的弟兄們準備準備,你自先領這本部親銳去約定的地點尋察,萬防不測。」
蘇乾領命退下。
他剛退下,這茶寮里便走進幾個端水送飯的蒼頭來。他們心驚膽戰,顯然也從孫靜這些人的對話里,搜尋到了只鱗片爪的危險信息。
到了關鍵時刻,孫靜反倒無甚心情享受聲色之樂,他爬到行榻上試圖小憩一會兒,然而得來的卻是輾轉反側。
悵惘地嘆息了聲,孫靜走出屋舍,長目而望。
卻見遠方湛藍澄清的天際下,橫亙著三道灰白厚線。那是顧氏的「品」形塢堡北枕長河,南靠大山,垣牆對峙,形成易守難攻的格局。
顧家塢堡的規模遠不及陸張兩家,但它的布置相當精巧——全堡以三所小堡餃接而成,狀似「品」字。且每堡都足足夯實了兩道土牆。堡內鋪設的用于部曲進軍的道路是將碎石與泥土混合,再用米汁澆注,堅固無比。塢堡內私設的兵武庫與部曲們的住宅的距離十分恰當,在危急時刻能夠保證人們能夠及時獲得武器參與防衛。
王易早過來探察過情況,當時他就深深感嘆——當年他曾在書本上看到過閩南土家碉樓。在後世,將五世祖孫容納在一處生活的這種中國特色的民居更被人強調的是其對宗法傳統的傳承,然而,它強悍的防御能力從來就不能忽略。
人們之所以忽略它,是因為這種建築形制即使在黑火藥時代就已經喪失了大量防御力。然而需要銘記的是,現在是公元二世紀,是「火鷂」(即火藥)一詞尚未被寫入《抱樸子》的時代。
而在這樣一座精悍的塢堡外圍,星布著五六座田莊,這年頭的豪強們都很會享受︰塢堡的田莊內有糧食作物、蔬菜果木以及染料作物的栽培,蠶桑作業及禽畜養殖、藥材采集,另外還有酒醋醬飴糖的釀造加工和各類手工業,農具和兵器修造也被納入生產安排之中,走近田莊的圍苑,你便能听到里面的徒附們艱辛勞作的號子聲。此處地形層疊起伏,孫靜幾乎看不見完整的塢堡的凶悍防御工事,只看見茂密的森林和交錯薈萃的小溪點綴在田莊之間,不時有車輿從兩邊植得郁郁蔥蔥的小道里進出,亦有不少旅人停在這些路邊,爬到就近的果樹玩鬧,饑渴時便摘下一枚甜果。
心畜凶志的人往往分外注意細節。然而,謀殺犯和小偷在這之上的程度又不太相同。
就如王易,次日晨他再來到這里的時候,他就現這周圍幾乎沒有獨立存在的大型村莊,周圍所有定居下來的人都圍繞著顧家塢堡。
這是片廣闊的、豐腴的土地。然而,人們卻圍繞著極少數幾家豪強生產,而不是獨立地、自由地生活在同一所村落里。
興許在這貌似奇怪,實則合理的現象下,能夠窺探到這個處于劇變前夜的社會的蛛絲馬跡。
王易遠遠走在前頭,想這個問題以至出了神,竟將隨從都遠遠甩在後頭。
此時江東森林覆蓋率奇高,大片大片的翠綠與人造建築那種淳樸的土色,竟構成了一幅美妙的畫卷。王易收起思索,登時神清目明。先吸一口氣,再凝心觀察這浩蕩渺遠的大地,一切都讓人心曠神怡。
「不知禾興現在又是一番什麼光景了……想必新農具已經鑄了不少了吧……」
「好風景!」
劉馥呵地一聲打斷王易的思緒,後者也不禁笑了起來。不管眼前的景致如何,終究還是屬于顧氏一族的私產,數千名半自由的農民和手工業者被只有幾十口人的顧氏使勁榨出身上每一滴油水,供他們揮霍奢靡。同時,這些雖然有生產技術,卻無完整生產資料的貧苦大眾還得為了紈褲子弟與其他人作戰。
目力所見,只有三字︰不公平。
董昭和劉馥看到王易凝重的表情,都知道,這些強大美麗的建築群不會成為王易追逐奢華的目標,而會讓王易產生變革的念頭,乃至征服的**。
「原來如此……」王易突然想通了什麼,自言自語起來,「豪右們以田莊方式經營產業,是這里開度慢的重要原因啊。」
劉馥和董昭沒听見他說什麼,他們只听得遠方一陣聒噪,回顧只見在曠野之中橫鋪著一列長達數里的車馬隊伍,先行的數十名豪右青年錦衣玉繡,駕著駿馬飛馳而來,在王易一行人面前閃過。而後面爭妍斗艷的貴族小車的輪轂則出酸酸的吱吱聲,搖擺著開近,一行人吆喝聲和談論聲相鳴鼎沸。王易一行人故意停留下來,目送這支龐大的隊伍徐徐進入那條兩側填滿巨樹的林蔭大道。
從那傳來的清晰可聞的呼朋引伴聲,再聯系其錦織羅繡,可以輕松辨識出︰這群年輕人乃是江北名門。
董昭大驚道︰「天啊!這就是江北名門的規模嗎?」
劉馥晃晃腦袋︰「多久沒見著這樣的奇景了?唔,去年在汝南的許氏見過一回,到今還不到一年……」劉馥見董昭狀如石像頗為不解,畢竟他們當時就是在景象繁盛的汝南認識的。
適才策馬馳騁的幾十個青年又唱著歌回來了,他們見王易這一行人車馬稀少,而且著裝平常,還呆立原地喃喃自語,頓時又出了一陣怪異的噓聲。
秦松陳端和呂岱張都有自己的家眷,只是他們從家族里走出後所得的不多,身邊只有妻子兒女,家丁都不過十個,不過他們身上衣著還頗為光鮮。被噓的最慘的倒是在呂岱等人看來家產龐大的王易——此人雖然穿著新奇,但衣物盡是由麻葛制成,而隨行的四輛牛車更是用蓬草作車輿的蓋頂,輪輻上也多是修補的痕跡。呂岱等人早听劉馥和董昭說過王易喜歡研讀《墨子》和《管子》,此時見他被一眾來回馳騁的輕薄少年侮辱卻淡定自若,再看他這身裝束,聯想起他那支紀律嚴明的童子軍,倒覺得他真有幾分墨翟的本色。
當年楚王要伐宋國,巧匠公輸班要為楚國建造攻城器械。墨子听說了,十天十夜到了楚都郢,勸服公輸,使楚王棄戰,楚攻宋之危得解。不久墨子來到宋國,下起了大雨,墨子四處避雨,然而宋人見了卻不施加幫助。為了這件事,墨子的學生非常忿忿不平,然而墨子相當鎮定自若。
墨子運用自己的理智,而不是宣泄自己的情感。在呂岱等人看來,王易此時正是如此。
其實王易並非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在心中策劃。王易素來講究效率,不求多帶物品使之變成累贅。這次參加筵席,他覺得兩輛牛車就足夠了。
這時一般貴族乘馬車(小車),平民坐牛車,而拉貨的也是牛車居多。而王易帶著的兩輛牛車都是貨車規模,但如果呂岱敢拿出那日窺探王易秘密軍械庫的勇氣再窺探王易的牛車的話,他必然會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王易隨行的每輛車子的配備,無疑是在為日後的軍隊建設提前做著準備。熱中于繪圖記錄的王易早就聯合他的工匠們將隨行車輛裝備的圖紙畫好,並且按照圖紙上的規劃在車輛里進行了充足的改裝——在車輛的底部有具體的暗格和可供抽拉的折疊板,前者里部按照功能有著嚴格的分區,分別放置著鎧甲,刀劍,矛鎩,弓弩矢鏃以及個人生活用品,如衣被食具;後者則可以為多余的乘員提供睡眠幫助或者為傷員提供幫助。而這次他從海鹽帶出來的所有車輛都是大牛車(貨車規模),都經過了標準化改裝。
人不可貌相,放在車上,這也是相通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又豈是柑橘?
王易還未有什麼動作上的表示,倒是管亥看不得這些飛揚跋扈、沒有官職名聲,只會炫富斗財來敗家的鄉村俠哥兒。管亥也深知王易脾性,所以他覺得即使像耨草那樣除掉這些家伙也不會有大礙。
他本坐在車中,這回兒便提著長槊從車里跳將出來,凶狠地盯著一個身材並不遜色于他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勒馬回轉,笑吟吟地騎過來,揚鞭一指︰「你家主人尚且不敢這麼看我,諒你一個小小走卒也敢這麼瞧著大爺?」
「泥腿子見識短淺嘛。」他的同伴如螞蟻一樣聚過來,隨即出哈哈大笑。
那個年輕人體格健壯,卻面白無須,他回顧同伴們張狂地笑道︰「這些個窮漢,看我如何打他們。」
被捆成粽子,嘴巴被堵得嚴嚴實實的凌操和袁敏听到這話,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滾起來,震得牛車晃動不止。眾人看了都嘖嘖稱奇,那年輕人見狀興奮至極,不分青紅皂白地叫道︰「什麼人在里面!?這些人必是拐賣婦孺的賊賈,兄弟們,今日我們總算有些事做了!」
不等他們還有什麼動作,那牛車里就傳來梆子聲響。一支三稜鏃的長箭從車蓬右側的射擊孔飛出,緊接著便是一陣堅果碎裂的聲音,只見這支長箭貫穿了這個年輕人坐駕那鮮艷的具服,然後受了傷的畜生就瘋似地抖起來,把它的主人從背上甩下來。
「此人坐騎犯病狂,老管,還不快救人哪?」王易沖那些面如白煞的小青年一陣冷笑。管亥沖上去,養精蓄銳的一腳重如泰山,竟然將那匹傷馬踢退了幾分,震得它嘴角噴血,眾人嚇得面無人色。管亥接著便如抓小雞般,將披頭散的輕佻青年提在手中。
手持輕弩的樂進跳下車來,和管亥互以眼神致意。
年輕人剛才摔得七葷八素,他的同伴見管樂這兩個煞神,竟再不敢口出狂言,都駭得兩股戰戰。
王易挑眉笑道︰「你們是哪里的人?我們好生行路,你卻偏來玩耍。這不,好好的駿馬就沒了。」
「我……我們是去顧家的錫山堡的。」
「哦……原來,那山就是錫山?」劉馥指著遠處綿延的矮山問。
「是……是的。」
王易瞥了這爛污泥一樣的人,吩咐左右道︰「既是同去顧氏莊園,不妨一起去吧。此客失了坐騎,就坐在我們的車里吧。」管亥應了聲是,將年輕人丟入車輿內,坐在外頭橫著長槊,讓他無法逃月兌。
其他年輕人眼睜睜看到自己的頭領被抓進去,既說不得,也逃不得,更斗不得。
于是上演了一幅奇景——王易這行怪人出了。而這群江北豪右的年輕人們,像一群剛破殼而出的鴨崽,亦步亦趨地跟在王易這行人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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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家廳堂里嘈聲鼎沸,人頭濟濟,只除了幾個人外,還有幾個江北豪門的子弟還沒有入場,原本屬于他們的位置仍是空蕩蕩一片。那些年輕人們的家長們面子上掛不住,一邊吩咐奴僕下去打探消息,一邊互相高聲吟誦搞活氣氛,叫主人無法開宴。
張基一听說陸家選在今天與孫靜說清楚事情,便隱隱覺得會生意外,他看了看自己的三兒子張允,見他與一位江北青年談論經傳不亦樂乎,再看自己的大兒子張睿,面色沉沉。
自從精干的二兒子死掉後,張基在處理事情的時候總會手忙腳亂,每做決定都覺得無甚把握。
張睿擔憂道︰「父親,孫靜帶的部曲據新查實,足有一千二百人。這人也太多了。」
張基眉皺不展︰「孫幼台到底想干什麼?他一心沖著陸駿來,不過是些積年的瑣事,拿什麼刀子呀!」
張睿憂道︰「父親,萬一他們打將起來,我們該如何是好?」
張基瞪了他一眼,哼道︰「你就不想娶陸家三夫人的千金?竟問我這樣事!」
張睿見說到自己的意中人,便嬉皮笑臉起來︰「自是自是,我們和陸家提攜這麼久了,陸大伯要不是有急事,人都在九江做事,我們總是要幫著打理幫襯的。」
「哎……」看到大兒子這副德行,張基也說不下去了,只能喟然長嘆。二郎那風采卓然的面龐漸漸在腦中浮現,張基只覺額內一番絞痛,痛得他險些墮下淚來。
與陸家聯合搜查,然而就是找不到李嚴和董襲,張基食之不樂,寢之不安。他只能冒著被人告的危險,請了幾個方士在家里大行巫蠱之術,被施咒的兩個小布偶寫的就是李嚴和董襲的名字。
顧氏家主顧昌于廳堂之上正襟危坐,不多時他的兒子和吳郡太守盛憲,吳縣縣令秦典及一干大小官員進來了,在場諸位均紛紛起立作揖致意,而顧昌這個六十來歲的老頭也精神矍鑠地迎上去寒暄了幾番。盛憲一眼看出顧昌還不開宴的苦處,笑呵呵地對眾人道︰「諸君再稍歇片刻,黎廣(顧昌的字)在我吳郡素來講究禮數周全,萬不能怠慢了諸君。」
見自家子弟還未到場的江北豪右們是與會者的大多數,他們臉上掛意不去,只稱哪里哪里。而江北來的還有一批士人才高志傲,一路來清閑慣了,見不得這樣哄亂庸俗的畫面,冷哼者有之,出言相譏者亦有之。
總之,氣氛不是很和諧。
少頃,待下頭小卒一句「海鹽縣丞王公易字子雲到」傳來,宴會的尷尬場面不救自破……當然,廳堂里的氣氛變得有些異乎尋常了。王易先是對一眾驚訝的官員行禮,然後便帶著扈從跟隨領班的小卒來到自己的位置,他隨行的幾位身材極度雄壯,一位身高九尺,穿著短襟大的巨漢更是吸引人的注意,只見他右手提著一個垂頭喪氣的年輕人,環顧四周,然後猛地將他推出,兀自說道︰「你家人便在此處,走吧。」說罷便踱至王易身後叉手而立,禮數倒還十分周全。
「子照,你怎麼成了這副模樣?」一個混雜在席間的江北豪門世族里的華服青年操著吳郡錢唐口音驚詫道。
被稱作「子照」的年輕人爬起來朝席位走去,而這時外頭又是一陣哄亂,卻見幾十號神色激動的豪俠子弟一擁而入,爭相嚷嚷道︰「子照,怎樣了怎樣了?」
「是海鹽縣丞,王易!」子照喪家犬一樣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
豪俠子弟中「啊」地一聲炸開,五顏六色灑得到處都是,連累廳堂中人人側目王易。
子照的父親早已漲成了豬肝色。他本是極為敬佩王易的,然而這下見了自己兒子被王易家將提進來,偏生又不開口辯駁,似是認了自己犯了大錯,不禁氣得須皆張,又羞愧得真想就地鑽洞遁走。
顧昌見人數已齊而局勢更有分崩之勢,急得不知所措。幾位有心人看到王易坐下後,十分淡定地呷了幾口小酒,更是大吃一驚,暗嘆王易果然不虛大名。
只是有許多人听說王易夜中受金的事,他們都以為王易徒有其表而已,因此迅將驚容收斂,露出不屑的神色。
秦典在側席坐好,他面對身邊一名面色難堪的青年,口中略有譏諷之意︰「子布,這王子雲倒是好大的氣度!」鹽外之意,便是將著不尷不尬的奇異氣氛的形成,都歸罪到王易身上了。
那人正是廣陵彭城人張昭張子布——東吳歷史上的「二張」之一,東吳的輔國柱臣。9年前張昭被郡里舉為孝廉,但不就。幾年來張昭與名士王朗、陳琳等討論時事,頗得他們贊賞。這次徐州的一批豪族要南下避難,一些朋友也隨行,所以常來吳郡游玩的張昭便熱情滿滿地充當向導。
張昭也是聰明人,黃巾之禍平息後,豪強割據之勢愈明顯,他也在早做準備,只是覺得時間還未成熟罷了。按照歷史他將在數年後定居江東,不過那時卻是因為徐州刺史陶謙舉他做茂才,而他依然不就,陶謙認為受到輕視而將其拘押,他靠友人輾轉救出後擔心受到迫害才南下的。
張昭還不知道王易夜中受金的真相,但對于眼前的事情,他早已猜出幾分,所以只是淡淡笑道︰「這卻不是了。那全子照本就是吳郡錢唐人,卻為逞強與江北人廝混,他仗著兄弟曾是郡里的孝廉,又在京城做補尚書郎右丞,所以想不到能捅這麼大的簍子。」
幾句話把罪責挪移到了全子照的身上,秦典欲語不能。
被稱作「子照」的年輕人其實姓全名厚字子照,起身扶起他的是其三兄全建字季明,而他倆的兄弟叫做全柔。這個全柔,正是後來威名赫赫的全琮全子璜的父親。全厚在家族中排位最末,雖說他大哥做了京官,但京城離這里上萬里的里程,區區尚書郎怎能壓得過這里的地頭蛇?更何況是王易還不能說是江東一霸。王易得了許劭的品評,乃是海內名望,輕易質疑不得的——縱使昨日王易那里傳來了夜中受金的謠言。
王易經呂岱提醒,正盯著張昭看個不停,這下又現一個熟悉的家族,不禁有些呆傻,暗忖今日不知來了多少英雄人物。
秦松等人在王易的對側入定,顧氏知道秦松是秦典的親戚,還將他兩的位置挪近了些,但因前些日的變故,素來狂狷輕浮的秦松竟是不屑與他的叔父多說一句,秦典打趣張昭不成,又在佷子秦松身上又吃了癟,登時心中惱火。
全建這次帶著家族回到家鄉修復基業,所擔助力還未解決,听說教訓幼弟的是王易後,他急忙過來請罪︰「我家兄弟行為魯莽,還望王公原諒!」
「不妨,全兄年輕氣盛,活躍些總是不怪,剛才我失死了全兄的坐騎,改些天我必然雙倍賠償。」王易作揖回禮,這從容不迫終于引得諸人再暗暗稱贊了。
位列上座的陸駿看到一圍的江北豪門向王易行禮,不禁朝他的兒子們說道︰「王易小兒頗會做人處事,怪不得那日收錢收的這麼爽快。」
陸玄今日並沒來,說是不願再見到王易。陸駿評點王易時雖面帶笑容,但他藏在幾案下的手早就攥成了拳頭,因憤怒積郁而變得紫紅。
張基卻對他的兒子們輕聲說︰「王易此人志向不小,不得小視,日後你們須好好留心注意。」
家主顧昌多看了王易幾眼,也沒多說什麼。他哪里等得住底下人互相問候,連忙道︰「諸君既已就席,開宴吧。」
眾人直身而起,紛紛祝賀。不時一列列婢僕垂趨來,將幾案上的果點撤去,端上精致的正餐,美酒的醇香彌散開來。王易等人面前的高案上都有一只女敕爽滑口的蒸雞,絲絲油汁若隱若現,管亥等武夫吃慣了野寮里的手藝,此時豪門的正品端上來,要不是王易及時制止,恐怕個個就要撕開雞腿吃起來了——這里的氛圍不同許劭家,還是有濃郁的鄉土風情的。
酒水上來後便是歌舞助陣。顧氏平素附庸風雅,豢養的倡伶也極為出色,而他听說江北文風剛勁豪邁後,更是命舞女大膽穿著來相應和。此番便是久經世故的董昭和劉馥也看得月復中火熱。
剛才雖然有眾多江北豪門士子與王易打招呼,但仍有相當多的人因為王易收受賄賂而沒有懲辦豪強的事介懷于心,張昭便是其中之一。剛才見王易命隨從節制口月復之欲,張昭等人頓生鄙夷,此時美色當前,王易的扈從神魂顛倒,幾人更是不屑,但他們把目光放在王易身上的時候又驚詫起來。
只見王易自顧自吃著蒸雞,全然不理頻頻送他秋波的舞女們——他們當然很難理解王易這位現代人為什麼會對這些臉上涂得厚厚白粉的婢女視而不見了。
顧昌和幾位官員亦看在眼里,心里平添了幾分贊許。顧昌見眾人逐漸進入狀態,端起爵杯呵呵笑道︰「今日諸君光臨蓬舍,老朽感激不盡。」
「哪里哪里,還靠顧君幫攜。」大堂內聲響如沸。
「今日吳郡的各位官司,各大豪門士族也都在場,諸君此前必已熟悉,日後大家都在吳郡相處,繁瑣事情就有勞了。」顧昌這樣一說,眾人笑靨更是燦爛。
他又道︰「早聞江北文風繁盛,不如今日乘著酒意,諸君一表才藝助興。」
眾人轟然叫了個好,剛才味同嚼蠟的秦松和陳端也興奮起來。眾人看到顧昌微一拍手,不久屏牆之後亮出一個淡妝的娉婷女子來,她一雙柔荑壓著曲裾邊襟,垂微微一禮,情動雙眸還不及盡然抬起,權輔雙靨不及十分舒展,便已感召眾人,使得吃吃回位,不能緩神來。卻見她裊裊踱到一側,蔥白玉指撩撥起琴弦來。
顧昌極是滿意客人們五花八門的表情,哈哈笑道︰「此乃本家小女,喚作‘晴蔓’,听聞諸公遠到而來,特以琴聲助樂。」
不過在王易看來,這位漂亮的小姐或許在如何使自己更能勾起男人的**更加在行,因為她的一顰一蹙都達到了我見尤憐的效果。但是她的琴技卻是糟糕至極︰柔女敕的手指沒有後勁,以至于在琴弦撥出的都是枯燥干裂的音色。不過王易震驚地現周圍的人顯然都沉溺在了這琴聲之中,而更有不少人偷偷挪身偷眼看她……
王易現顧昌面露淺笑——其人貌淺實深。他正暗暗感嘆,突然一陣錯響,琴弦聲亂了幾許,只見年僅十五的晴蔓面若霞燒更添三分嫵媚,而琴聲一滯後又重新流動起來。王易分明看到了剛才整個過程︰這其實是被眾人盯住的顧晴蔓心如小鹿,一不小心彈走了音——這是個比較低級的失誤。
王易正月復誹此女怕是第一次應對這樣的場面。但他忽然見剛才一個一直對他冷眼相待的華衣儒生站起來高歌道︰「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
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中帶,沉吟聊踟躇。
思為雙飛燕,餃泥巢君屋。」
儒子音色洪亮,舉止卻很優雅。歌畢眾人轟地叫好,而顧晴蔓臉頰霞雲蒸蒸。王易暗道︰「剛才不與我作禮的幾人,年歲大多在三十歲以上,而只這位年紀與我相當,現在一張口便是男歡女愛的樂府詩,果然是一介狂生……直言不諱將容貌姣好的顧晴蔓比作顏如玉,可笑的是將她心慌意亂釀成的失誤用‘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這樣的語句來大有深意地加以文飾。最後的直抒胸臆……哦,原來顧晴蔓已經及笈……」
「已經及笈了,在這種年紀將她放出來,顧昌難道是想擇婿麼?」王易忍不住輕聲道。
「顧昌神色微霽啊。那士子容貌尚佳,然舉止稍稍莽撞,顧昌拊手而笑,並無作答,顯然還在等待其他賢士。」劉馥不知怎麼听見了這話,向王易擠眉弄眼。
那儒子身邊一人哈哈笑道︰「德樞還是這麼直言不爽,頗有先周豁情暢懷之風。」
眾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不料儒子道︰「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詩》的《國風》篇的章正是《關雎》。聖人制緯修經,難道就是沒有道理地亂來嗎?」
廳堂隨即安靜下來,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儒子的身上,嘖嘖稱奇聲傳遍開來,這番言詞就是王易听來也覺得不易。只听那表字「德樞」的儒子笑道︰「子峻不如也吟來一,不求自作,但為樂府。」
「子峻」適才被駁面子上掛不住,略微一想便張口吟來︰「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固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吟誦完畢,子峻在懷中模索著,頓然想起自己身處酒宴,並未處于野外。于是他便端起爵杯嘿嘿笑道︰「小姐琴聲悠揚,小子竟忘記是在筵席之上,身邊哪里來的芳草!小子這下唯有敬酒,望小姐見諒。」遮面一飲而盡時,廳堂里撲面而來叫好聲。
這詩王易早就讀過,寫的是游子懷念遠在故鄉的一個「同心」的人,詩先說游子采到美花香草欲有所贈,次說所思在遠道,欲贈不能,又道還鄉之路漫長,這「同心」的人偏是分隔兩地,最後抒情說憂傷怎麼派遣得了呢?眼下看此人是把顧晴蔓比作「同心」的人,把他這一路的南下定居比作還鄉,最後一句貌似憂傷,但放在這個語境下卻變成了大膽的求索——此詩神合楚辭之韻,勝在清麗婉轉,當然大膽不及「德樞」的「燕趙有佳人」了。
才氣上的高低立竿見影︰「子峻」風雅更勝「德樞」一籌。顧昌的身體局促不安地扭動起來,就連顧晴蔓都脆生生地抬起頭偷望了他一眼,而那些願意深度結交豪杰的人又試圖對其背景刨根究底。
接著又有一些跟隨他們一起的儒生站起來吟誦,但終究無法越兩人的水平。德樞和子峻本為好友,兩人互相致酒,神色非常得意。王易看了看自己這一列席,似乎坐的都是豪右子弟。而在兩個江北儒生得意了一番後,全厚性急地站起來,朗聲吟了一《生年不滿百》,卻是亂描主題,因而露了馬腳出了大丑,搞得剛才還與他馬是瞻的其他豪族子弟都低頭不敢輕舉妄動了。
目下的情況就是原先所謂的「風雅」不過是顧昌將他的女兒抬出來,當作命題,然後叫豪強士族們爭相作答比賽罷了——興許顧昌的用意更深……
因為先前列席的緣故,王易對面那席的優勢幾乎是一邊倒,搞得連秦松和陳端都有些為王易看不下去,不住地對他擠眉弄眼。
還未出手的,並被人看作「有為青年」的似乎只有王易了,而獲得滿堂彩的似乎都是那些對王易不待見的。見王易淺淺笑著,端起食盤,似乎要將那只蒸雞吃盡。劉馥和董昭看到這幕,真有天旋地轉的感覺,就連管亥這樣的莽漢也無法控制自己漲紅的臉龐。
呂岱及張則默不作聲。非常人有非常之色,正在謀定前路的他們顯然把王易當作非常之人。
「哈哈哈哈……」德樞狂妄的笑聲在眾人听來理所應當地是狷者本色,他盯著王易,道︰「江北喜于文辭,但既是南下,便總要依仗吳郡本地各位名望,我們早听說吳郡文風繁盛,各位吳郡子弟還是暢快些,不必藏私了。」
陸駿身邊的小兒子們幾乎要豁地站起,幸虧被其老子及時制止。而張基則看了看他平時被人稱為有才思的兒子張允,見他面色通紅,頓時薄怒道︰「到了大場面怎麼就畏縮了?」
「父親,兒……兒不攻詩技。」張允低頭更甚。
「背得幾樂府罷了,又不叫你真的來作。」張基此言一出,王易果然料到江北人士一陣譏笑——這個時候按著顧昌的意思來背詩,反而比做更難,張基此言完全暴露了他剛才沒怎麼听懂幾位士人詩歌中的含意……
「人脈活絡的張氏想不到是個面帶偽裝的粗鄙之輩。」董昭暗自驚道。
大廳上的眾人原本注視著陸家和張家,見他們顏面掃地不禁一陣唏噓,不過他們很快現,目光灼灼,口氣咄咄的德樞看著的,其實是王易。
當他們的目光落到將湯汁一飲至盡,然後用隨身的黑色葛布擦拭嘴巴的王易的身上後,廳堂里的溫度急劇下降。顧昌原本很看好王易,但只看見他一直在埋頭吃雞,幾位才子吟誦之時他停了下來,但之後又繼續吃——顧昌現自己有些憤怒了,但正當他的怒火噌地騰起來時,王易悠悠開口吟道︰
「柳樹得春風,一低復一昂。誰能空相憶,獨眠度三陽。」
此詩所道柳樹得春風便能飛舞,離開了春風便無動于衷——這春風的象征意就是使人感興趣的東西。王易即「作」此詩,以柳樹自喻,那明顯是在說自己對這種品論美女,甚至大膽到直接求愛的形式不感興趣。
德樞和子峻驚得嘴巴微張,廳堂里的溫度開始往低谷墜落了。不得不承認王易很掃興,而且令人很驚詫——你一個血氣方剛,還未婚配的年輕人居然對顧晴蔓小姐無動于衷?!但又不得不承認王易文風清雅功力雄厚了——雖然王易心里明白知道,這詩是他剽竊的。
但劉馥和董昭,還有王易的隨從們從前也不知道他們的主公還有做詩的本事,這下又是無比敬佩。呂岱和張眼楮一亮,只覺得詩歌中柳樹的孤高品格深深震撼了他們……德樞和子峻,以及剛才都沒有與王易打過交道的那些士人,面面相覷,懷疑是不是自己先前的判斷錯了。至于張基和陸駿,他們覺氣氛很尷尬,但一時還無法弄清原因是什麼……
顧昌很不舒服——這麼優秀的年輕人居然對他引以為豪的漂亮女兒無動于衷!他甚至在詩中听出了譏諷之味……誰知道呢?突然處在怒火和猜疑之中的他無法理智地思考。王易在恍惚之際看到顧晴蔓忿忿地拋來搜尋的目光,兩人眼神一撞,只道是星火相擊,色彩絢爛……王易覺一對靈動漂亮的雙眸在自己的胸膛上捶動了一下。他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少草率,在他現對方如受驚的小鹿慌張逃竄而不可得的時候,他從容地移開了自己筆直的目光,因為他知道他不是來泡妞的,而是來辦大事的。
「歌舞呢?再上歌舞。」顧昌不忍這種場面持續下去,很快,又一批著裝更為大膽的倡女款步而來,而顧晴蔓則抱著琴離開了席位,她偷瞅了一眼氣定神閑,容貌俊秀的王易才對眾人道︰「小女子偶感不適,先行告退了。」積極相應者寥寥,因王易一詩壓在頭上,此時表現過激倒會襯出自己好似是登徒。顧晴蔓見場面冷清,只對王易更怨了幾分,不過另一種奇妙的情愫也在她稚女敕的心中深根芽……
庸脂俗粉的表演讓在座意興缺缺,突然一個青衣小卒連滾帶爬沖了進來,徑直奔到陸駿跟前,廳堂里立即熱鬧起來。
小卒帶著哭腔︰「主……主公不好了,三公子死啦!」
陸駿霍然站起,「孫靜呢?!」
小卒一攤雙手,喉頭捯氣太過猛烈,以至都不出聲音了。但這個動作好象就是在說,孫靜也完蛋了。
王易終于露出了顯而易見的笑容。劉馥和董昭則暗里兩掌相擊,仿佛是在慶祝勝利。
「阿讓成功了!」王易現搞死一個在歷史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帶給他許多快感……這時他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吹出了聲哨響。王易不懼怕別人現他這個無禮的行為,因為這個不識禮數的陸家小卒幾乎將全廳的目光都搜攏去了,況且很多江北士子臉上也是千奇百怪的笑容。
張昭與細心的德樞和子峻立即現了偷笑的王易。令他們驚奇的是,听到**音樂不陶醉,被言詞逼迫也沒有失態,看到美女也不心猿意馬的未及弱冠的王易竟然會有這樣的笑容,這其中必有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