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聞故吳縣縣尉許貢,內懷奸宄,邪思蠢動,謀伺作亂……」
闞澤身穿粗布衣,頭戴斗笠,站在吳縣縣城修造一新的主干道旁,默默看著布告牆上張貼出來的官榜。
在這堵粉飾全新的布告牆周圍無甚圍觀者,只有幾個頭花白的老人拄著拐杖,在兒孫或僕童的幫助下,低聲讀著張榜的內容。而道路上那些本應是最有好奇心的年輕人,卻個個腳下生風,目不斜視,仿佛擔負了多少重任一般。
「昔日聲名顯赫的縣尉,現在竟然只淪落為酒客們的笑柄了麼?」闞澤眉頭緊皺,轉頭看向斜對側的街角,那里的一座氣派的兩層酒樓是三天前剛剛開張的,正門列著數排盆景,兩道門楹張貼著新奇又喜慶的對聯祝賀。生意也確實興隆,底樓餐廳聚滿了食客,他們正津津有味地听著一個形狀打扮酷似筮士的中年男子高談闊論。
「許貢包藏禍心,暗中計劃許久,又是如何被咱們的王揚州識破的呢?」那中年男子說到疑處,吊起了不少食客的胃口,因好奇而走過來听的婦孺急得直跺腳。
卻也有自以為諳熟世事的滑頭質疑道︰「說話的,王揚州允文允武,卻也不可能事事知曉吧?這卻是你在糊弄大伙了。」
那中年男子只把手中那只青瓷茶杯的杯蓋一扣,仿佛就是拿捏準了有看官會在這里問。他滑稽地提起了聲調,雙唇只輕輕一觸,綿綿不絕的話語就流淌了出來︰
「這就是王揚州‘知幾’的過人之處了。卻說當日,王揚州偕太守徐公,校尉管公一並來到廳室,不徑來公廳審問,卻在偏室靜听,這是為的那般?正是要暗里窺察許貢斷案手段若何,如若走到公堂上,讓許貢一眼識破來意,又怎能……」
說到王易如何將許貢的詭計如何巧妙拆穿時,看官們齊齊出贊嘆。說話結束,這中年男子便如縉紳般斂袖坐正,將茶杯放回桌上,出一聲脆響。這時候這中年男子的一個童僕從側旁走出,用手捧著一只斗笠在眾看官面前游走,看官們紛紛將錢擲來,很快就注滿了斗笠。
那說話的中年男子從童僕那接過斗笠,看官們各自散去,有人仍意猶未盡,仍對適才話人所說的不住地咀嚼品味。說話的中年男子抖了抖斗笠,听著滿滿的銅錢已不出清脆交響,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接著這男子便和他的僕人離開這間酒店,店中廝役趕緊跑出來笑臉相送。
闞澤喟然長嘆一聲,低聲道︰「不想王子雲治下,世事變化如斯。」如今目力所及的變化,確實是他博覽群經的闞澤難以言述的。
吳郡的經濟一日千里,整個社會的面貌也生了極大的變化。在吳會兩地廣泛推行圩田並獲得大豐收,並對將來數年的基本農業產出進行了一番估計後,王易徹底放開了對商業的限制。吳郡和會稽郡兩地的商業可謂蓬勃日新,實體化的市場已經突破了昔日在時空上的限制,傳統的加派官吏監視管轄的方式也被更改,通過設置新的商業稅和貿易規章,以及新的專司貿易的半政府部門來引導市場。這在城市里的直觀顯示是︰以往的門欄高聳,護衛森嚴的具體市場消失;能夠在任何一條道路旁現店鋪;街道上出現了挑著扁擔叫賣的走賈、沿街坐地擺攤的小販。要形成這種繁榮的風貌,真實歷史告訴我們吳郡原本還需要一千年的努力,也就是直到宋朝才有可能,但有了農業的保障,有了王易這來自政府一方的不遺余力的支持,有了各種技術相對達的新興產業如造紙、印染、茶、陶具漆器以及新出現的瓷器的加入,一個全新的社會還是出乎王易的意料,迅無比地提前到來了。在城市以外的郊野,各種繁盛不息的鄉村集市——草市此生彼長,點綴著吳會兩郡。
物質帶動文化的展。吳會百姓在物資上日益豐富後,也開始有閑暇余力去追求精神享受。于是城市中出現了一些被稱作「瓦肆」、「勾欄」的娛樂場所,這些場所因為特殊而受到政府的嚴力監管,譬如在這些地方禁止賭博、。不過這些地方常常表演雜技、幻術、蹴鞠比賽,依舊吸引了大量市民且盈利不菲。城市里還出現了一些串行在街巷陌里,游走在酒店客棧的「說話人」,凡遇人多之處,這些說話人便解下長幡,撐起一方話台,接著取出一張胡凳坐定,以茶潤喉後,便滔滔不絕地談說起昔日今時的英雄故事,引人駐足旁听。
這些市民文化展活躍的表現,本來也是要在宋朝才廣泛出現。須知雖然文化展要以物質的豐富為基礎,但文化也要有它自身的漫長的傳承過程。漢武帝時始纂集民間詩歌——樂府,連這樣一件十分簡單的整理工作距今也才不過兩百多年的歷史,相較後世,兩漢的市民文化的根基,可以說是沙漠一片。這樣欣欣向榮的市民文化又怎能在吳會兩郡這樣的邊陲荒蠻之地展起來呢?確實有些機緣巧合。吳郡新成立的吳軍承襲王易的童子軍的傳統,常常在軍中舉行蹴鞠、角搏、斗槍等比賽,原來是為了促進同袍友誼,增進戰斗技巧,但這種比賽的形式卻在幾次公開展示之後被有心人記住,這些有心人多是一些有見解、有經驗的俳優、方士。這些人身處如斯賤業,平素為人所輕,心中亦不齒己身,但吳郡商埠大開之後,風氣漸漸轉變,篳路藍縷而致財力渾厚者開始為人稱道,故而這些俳優方士也開始轉變心態,終于吸收了吳軍的訓練模式並加以改造,做成了自己的「瓦肆」、「勾欄」。「說話人」的誕生更是蔭蔽在王易的影響力之下。起初為了徹底平息百姓對處死許貢的質疑聲,王易親自編纂了一些邏輯縝密的段子,宣揚他的出師有名,宣揚許貢的罪有應得,這些段子由預備軍散播到各地。派遣出去的預備軍心思敏捷、語言流利動听,總吸引許多人駐足旁听。一些生意慘淡的筮士卜客本是能說會道之徒,但見世人日益憎惡易卦說相,心中不免有些落寂。看到預備軍們只是說些風物趣聞,竟也能吸引如此這多的人旁听時,他們這便轉變了心思,漸漸拋棄了說相算卦的本業,轉而效仿這些預備軍,開始行說歷史傳奇、英雄人物,不想三五次嘗試下來後,竟盈利可觀,于是他們就將此業篤定下來。
此外其他的種種深刻變化,于此無須贅述,因為實可聯想得之。
闞澤本來去年夏秋之際就能拜訪王易,但他遲遲未至的郡府的緣故,即在于他目睹了吳郡的翻天覆地之後,滿腦子都是探窮其因的念頭,所以後來他背負行囊,行走吳郡四方,願做一名觀察的行者。闞澤在旅途之中,凡遇新奇之事,都要「每事問」,頗似當年的孔夫子。但闞澤總是覺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思想常常跟不上這里的變化。
許貢倒在他的馬蹄之下後,他在吳縣津浦草市的客棧里留宿了兩日。這兩天他輾轉反側,不得入眠。他現自己雖然奔走四方,探賾追遠,可最終收獲的仍然是茫然和無措,目下自己竟連吳郡的時事和局勢也迷惑起來了。
「還是去找王易吧。正是在他治下,吳郡方有今日異變。」闞澤打消了游方的念頭,決定依照大半年前的老計劃,投奔王易。
闞澤來投時,王易正在與眾謀士、將領商討北上開封的計劃的細節以及對吳、丹楊、會稽三郡的宏觀布置。但在談論正事之前,王易還得聆听鄭渾的抱怨,那時閻忠緊挨在鄭渾一旁,若有所思。
「王公知我與鄭禹感情深篤,為何還要剝離我倆,竟讓我到這里做個督郵?」鄭渾怨氣沖天,「做了督郵,必然要分散我許多光陰,可本來我在申城和浦城就擔有事責,申、浦二地產鐵產鹽產馬還產糧,可謂是吳郡全郡的精氣所在,如何能有一日的懈怠?」
鄭渾心思聰慧,既有管理的才能,又有技術上的天賦,更是王易的盟友——鄭泰的弟弟,王易當然不會強拗他的心意——怎麼說當時鄭渾願克服萬難,乘海舶南下,也是誠心可鑒。王易笑道︰「申城和浦城,還有波瀾不息的徒人城,都是吳郡的心月復,我自然不會懈怠。你只管在申浦做事,督察的職責,我會一並交予信君(自撰閻忠字)的。」
閻忠在這里閑散得久,早就想報答王易的知遇之恩,好好做出一番事業來。听得王易一說,他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激動無比。閻忠對王易長長一揖,喜道︰「忠必不負主公重望所托!」
王易見鄭渾面色稍緩、閻忠情緒過激,微笑道︰「偌大一個吳郡,3o萬多戶,15o余萬人口,光在曲阿、毗陵、婁、無錫四縣境內新置的城鎮就有五座,算上華亭申浦、海鹽禾興、錢唐清泉的鹽鐵業和茶瓷業,事務可謂極其紛繁復雜了,但是我們的水軍依然不斷從丹徒港出北上,載運移民來吳。灣鎮的船隊也時常在東海與會稽越民會合,前往遼地買馬、徙民。到今年年底,只怕還要有一二十萬人來吳會定居。凡此種種,皆非耗巨力不能制之。信君孑然一人,莫要高興得太早。南北生民相融,新舊產業代換,在這里會如何遽然生變,亦不是人力所能揣測。思慮數日,我還是決定擴展吳會吏員的編制。」
「增加官吏?」張昭問的時候眉頭一皺。除了州郡長官可以自行延攬掾屬外,各地方的基層吏員都有基本的編制數額,不能輕易改動。如果修改得太大,難免落人以篡逆僭越的話柄。
但王易已經在江東掃除了最有威脅的障礙,有何懼之?他頷笑道︰「正是如此。當然,現在我的意思不是在諸如郡府、縣府這類衙門里增加吏員,而是設置一些其他的重要部門。」
眾人把「部門」這兩個字反復地輕聲說了兩遍,竟亦有些含英咀華的滋味。
王易道︰「譬如我們可以圍繞督郵,將郡內的監察部門加以擴建。原督郵掌管全郡總的監察事務,其他新募的吏員則負責具體某方面的事務。如此建成一個全新的監察網絡。」
「這樣豈不是另設蘭台,與朝廷分庭抗禮?」張話說出口時,覺得有些造反的意味。
原本郡級的監察機構確實相當簡陋,只有兩名督郵擔任,這在王易看來根本沒有什麼效率,擴充機構是必須的。對張子綱的言語,王易一笑而過,不置可否。其他謀士及將領也閉口不言,心知絕不能撓到王易的這個敏感區域。
王易繼續說道︰「除了監察,我們還得在郵驛、水陸運輸、衛生等方面加以擴展。」
又是張聲,只是他這次是疑惑不解︰「主公所言之‘郵驛’、‘運輸’可以理解,可是何謂‘衛生’?」
王易略一思忖,解釋道︰「‘衛生衛生’,即是‘護衛生命’之義,通俗些說,就是辦設醫館、藥店。」
「主公所說的,應該是元化先生近來在吳縣做的那些事業吧?」張昭半信半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