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聊聊遺囑的事情了。
我所指定的遺產繼承人、被遺贈人,聚集在我位于半山腰別墅「瀟湘座」的書房中。
「各位,」我的律師清了清喉嚨,開口道,「在場的各位都是由去世的林湘君女士指定的遺產繼承人、被遺贈人、代理人及其他相關人士,」他掃視了在場的各位嘉賓一眼,確定所有人的注意力和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時,再度開口︰「各位都知道,林湘君女士的遺囑是由我按照她本人的意思起草,並經她本人簽字認可的,一直到她去世前半年,還曾修改過遺囑,當然都做過公正,那麼,現在由我來宣讀遺囑,各位是否有異議?」
眾人搖頭。
律師就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下開始宣讀我的遺囑。
而我則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他,因為這遺囑的內容我根本不必听。
律師是我外婆留給我的財產中最珍貴的,可以這麼說,自打外婆去世之後,如果沒有他的幫助、督導,便不可能有我林湘君這個人。我對他的感激一直深深的埋藏著,只是讓依賴那麼顯山露水,凡是認識我的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我的靠山。
他有著睿智的額頭,花白的頭發——認識我之後,他的頭發更是飛速掉落、變白——向後梳著;帶著一副黑框眼鏡,遮住了滿含深情、偶爾精光顯現的雙眼;和藹的笑容,瀟灑的身形,還有,獨身。
現如今,不管我如何感情充沛,都不能夠讓他明白我的感激之情了。
所以,我這樣祈禱,假如有來世,請讓我保留這種信念︰仇恨的心情,讓它彌散在空氣中;感激的心情,讓我及時說出口!
這三天來,眾人忙得團團轉,而我,則有機會考慮人生,雖然仍沒有什麼具體的成果,但是點點滴滴積累在心里,總有一天,我會頓悟。
房間里靜默的氣氛那麼詭異,讓我不由自主抽回了神志。
原來,律師——總是忘記介紹他的名字——徐景泰,已經讓所有人知道他們的受益是多少了,接下來就是那個不存在的人的份額如何分配了。
關于我的遺產,我做了如下分配︰
一、我丈夫蔣澤林,將得到「湘君服裝有限責任公司」40%的股份;這座名為「瀟湘」的別墅;位于市中心高級公寓樓中的兩棟我名下的房產;我名下「繼華醫療護理中心」股份的40%;等等,合計我財產總額的30%。
二、我的子女(親生子女或者其他法律認可的收養、領養子女)將得到我財產總額的55%,包括我服裝公司45%的股份、我名下「繼華醫療護理中心」股份的20%、兩家在外省市的工廠的全部股份等等。這些財產除必要花銷外,必須等到他們年滿二十周歲時方可動用,在此期間,這些財產由我的律師或由律師指定的人監管。
三、將我名下「繼華醫療護理中心」股份的40%轉贈給我的朋友曾家俊建立的「俊逸兒童救援救助基金會」,以方便被救助兒童的醫療護理;「湘君服裝有限責任公司」10%的股份等,共計我財產總額的10%。
四、我贈送我的律師一棟與我的別墅比鄰的別墅,一部房車,以及其他被他所欣賞的我的收藏品等;
五、……
應該說,我的安排基本讓在場的所有人滿意,然而,他們晶亮的眼楮仍飽含盼望投向律師手中那份神秘的遺囑。
「如果,本人在世期間未有親生子女,或者未以任何方式收養、領養子女,即本人無法律認可的子女,」律師不負眾望,念起了「但書」。
所有人的眼楮里都閃爍著同種意義的光芒,而我的律師也對這一段尤為看重。
原因?以後揭曉!
「則本人留給子女的遺產份額全部轉贈于曾家俊先生建立的‘俊逸兒童救援救助基金會’。」
可怕的靜默,可憐的眾人!
我一生都喜歡惡作劇,即使是在偏僻的農村。雖然我的一生如此短暫,但卻精彩紛呈,也跌宕起伏。我喜歡看著因為我出人意料的行為讓他人瞠目結舌,言語不得。
沒想到這種情況在我死後仍然有機會親眼目睹——可見上天待我不薄!
「不是真的吧!」我丈夫在一番驚愕、憤怒之後,妄圖埋怨自己的耳朵,自欺欺人的期盼律師給他全新的答案。
而律師善盡其責,不僅再次宣讀了「但書」,還把遺囑正本拿給我丈夫看。
眾人「嗡」的一聲開始了激烈的討論。
我真慶幸曾家俊因故沒有到場,否則他就要接受眾人近乎無理的盤詰了,尤其是我的丈夫,他已經開始對著空氣中的曾家俊這個人名咬牙切齒了!
眾人一致的論斷是這個「但書」不合理!
「最後一句,」律師看了看眾人,只這幾個字成功阻止了一場騷亂的發生,「如果我的丈夫蔣澤林對但書持有異議,將由他來決定是否執行。若他的意見在一個月之後仍未改變,即他仍然反對我將子女份額財產轉贈給曾家俊先生建立的‘俊逸兒童救援救助基金會’,則本遺囑作廢。本人在律師處保留並公正的另一份遺囑正式生效。」
這最後一句令房間里再次出現短暫的沉寂。
「蔣澤林先生,」律師看向我丈夫,「你仍持反對意見嗎?」。
我丈夫皺著眉頭思考了幾秒鐘,抬頭看著律師道︰「是的。」
「那好,」律師已經開始收拾東西,「在場的各位,一個月後,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我們仍是上午九點在這里見面。」他向眾人點點頭,便離開了。
我不是很明白,我丈夫反對的原因,我支持曾家俊的慈善事業一向是不遺余力,非常大方的。
也許是因為那部分較之他得到的多出許多?
我以為他會理解我,我對子女的渴望無法滿足,便把這種泛濫的母愛遍灑到需要幫助的兒童身上,這有什麼不對?
真希望他不是這麼貪婪,否則……
十月二十一日,上午九點,依然是那間書房。
我丈夫找了整整一個月的律師準時出現在屋子里,這次,曾家俊也到場了。他上次還在外地出差,我就進了鬼門關,而那個地方由于天氣惡劣,整整通訊中斷了一個星期。不過,在律師聯系到他並告訴他我的事情後,他立即克服困難趕了回來。
令我欣慰的是,他一下火車就直奔我的墓地。
他在我的墓碑前默立了很久,只是在放下手中白水仙時,讓這世上最純淨的眼淚滴在了花瓣上。
「對不起,」他小聲說,並不知道我就在他的眼前,與他面對面,「最後……都沒能……」
如果,我是說如果,此時此刻我仍能支配我的身體,我也定會流淚的。
他直起身子,伸手在我墓碑上輕輕拍了拍,轉身離去,我肯定,我听到了他長長的嘆息聲,緩緩的砸在他走過的路面上,也砸在我的心靈中。
我曾問他︰「這麼多年,就沒考慮過找個志同道合的妻子嗎?」。
而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轉身離開,就像現在這樣。只不過,嘆息聲不是那麼明顯,令我忽視了很多年。
我仰頭看著天,灰蒙蒙的天空適時地下起了細雨,點點滴滴穿透我虛無的身體,也浸澤著我干涸的靈魂。我拒絕去了悟什麼,只因我已經不具備這樣的資格了!
再一次站在書房,我仍然覺得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我丈夫試圖在正式開始之前跟律師單獨待一會兒,但是這次律師還邀請了兩個同行為今天的事情做個見證,因此一直在同他們商量細節,對我丈夫的明示暗示視若無睹。
九點整。
首先,律師再次從我丈夫那里得到了反對意見。
于是,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了另一份尚在蠟封中的遺囑。眾人對遺囑的完整性表示認同。
「首先,我希望這份遺囑永遠不會被打開,因為這表示我前一份遺囑中費心的安排被否定了。但是既然我留下了這份遺囑,就表示我對這種情況早有預見,並對上一份遺囑的內容作了大的調整,這份遺囑一經打開,便代表我最後的決定,我對這份遺囑作了公正,因此,這份遺囑具有法律承認的效力。」
這就是我最後遺囑的開場白,我要讓我丈夫明白,我是預料到這種情況的,而我接下來的分配,便是我對他反對我上一份遺囑的回報。
因為這份遺囑只是針對我的丈夫,所以給其他人的份額基本上沒有變化,只會多不會少。
「關于我丈夫蔣澤林可繼承的遺產,我作如下調整,」律師看了我丈夫一眼,我很好奇他會是什麼樣的表情,結果非常復雜,參雜了各種各樣的情感,除了,憐憫。
「我生前曾經將我名下‘繼華醫療護理中心’股份的20%轉到他的名下,如今,我再將我名下股份的20%轉到他的名下。至此,他共擁有‘繼華醫療護理中心’的股份9.2%,」
我共擁有「繼華醫療護理中心」23%的股份,算第三位大股東,我已將9.2%贈予我的丈夫。
「另外,在X市商業銀行的500萬存款及X市新華大道6號3棟1201的房產轉到我丈夫名下。」
在我丈夫尚在疑惑何以我將財產交代得如此細致時,律師似乎已經不再看他,而轉向曾家俊。
「曾先生,」律師對他說,仿佛不再需要對我丈夫說話了似的,「林湘君女士已經指定你及你建立的‘俊逸兒童救援救助基金會’為她除上述各項外,所有剩余財產的受遺贈人!」
「什麼?!」
曾家俊還沒有來得及從驚訝中回神,眾人已代他喊出了這一句。其中又以我丈夫的嗓門最大。
「我奉勸各位,」律師又一次開口,「還是不要再議論了,反對是沒有意義的,林湘君女士在這個世上已沒有直系親屬,她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意願分配自己的財產。」
接著,這位好心的律師又轉向曾家俊︰「曾先生,我希望你也不要有其他的想法,我相信湘君這麼做的理由你不會不知道。」
曾家俊忽得抬起頭來,像是撥開雲霧尋找到了陽光。
「我明白了,」他堅定地說,「我接受!」
「我不接受!」我丈夫惡狠狠的說,他被忽視的很徹底,這更讓他憤怒,「我,林湘君的丈夫,只有我才是她合法的繼承人,法律是這樣規定的,即使是她本人也沒有權利剝奪我的繼承權!」他站起來,很瀟灑的準備離去。
應該說,我丈夫這幾年很用心的鑽研法律,尤其是婚姻法、繼承法。
但是,我會讓他知道,他錯得很徹底。
「如果我丈夫持有異議,」律師再次念起了「但書」,成功的讓我丈夫的身形停頓在他即將打開的門邊。他發現自己似乎有些「但書恐懼癥」了。
律師抬手指了指他剛剛離開的座位,我丈夫忿忿不平的坐了回去,如果讓我修飾一下他的動作,我會說,他跌了回去。
「如果我丈夫持有異議,」律師再次開始念,「請律師出示我們婚前簽署的協議,」
我的丈夫,真的是愣住了!他似乎已經忘記了那堪稱他生命中最大敗筆的「婚前協議」了。
「我和我的丈夫蔣澤林,于2000年10月21日(正好是7年前的今天,很巧吧,蔣先生!我剛剛想到這件事,心里還打了個哆嗦呢),在景泰律師事務所簽署了婚前協議,由徐景泰及王文林、馬華律師起草,並作了公正。」
進行到這里的時候,律師突然不再往下說,而是緊緊盯著我丈夫的臉。
「蔣先生!」他說,他觀察了我丈夫的臉色好一會,突然在他心驚肉跳的時候喊他,自然是把他嚇了一跳。
我丈夫看了看律師,在他不怒而威的注視下輕輕咳了一聲,道︰「我……知道了,我接受。」
眾人嘩然,彼此相望卻也看不出個頭緒來,甚至有人已經猜測我丈夫定是與我訂下了什麼不平等的條約,但日子久了自己卻忘記了。
律師微微一笑,不再解釋,又開始念起我遺囑上的附言,全部都是關于我轉贈給曾家俊的遺產的處置問題。因為太過具體,律師干脆把正本拿給曾家俊,反正別人看了也無用。但最後,我的特別強調律師還是親自念了出來︰「在我有生之年不論累計了多少的財富,都只是身外之物,全部丟失也不可惜,但我的‘瀟湘座’別墅中的書房,卻右我一生最珍視的財產,萬望繼承者保留。」
我在世的時候,學問雖不多,但是涉獵極廣,更收集了世界各地、古今中外各種書籍,整整填滿了原設書房,更令我在最後一年將書房旁的一間原作客房用的套間打通,擴大了書房的面積,不僅如此,書房內最深處頂到天花板的書架後面有一個類似展櫃的架子,但是四外都用通透的玻璃隔絕了灰塵,這便是我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