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他突然又覺得沒啥好氣了,一肚子悶惱盡消。
無論如何,她回家總還記得帶上他,不曾落下。想貼掌心渡來的溫熱,暖暖包覆而來,讓他覺得就算一生為她操勞致死都甘願。
他緩下臉色。「家里頭面粉用完了,先到雜貨街上備點用料。」
他後來換了一間老字號店家買面粉,豆子則到街尾買,是麻煩了些,但可以省下一點開支。
以往,她只在乎質量好不好,買貴了些也無所謂,而他不只要質量,也要開價公道,與店家約定長期供貨,商議的價碼再往下砍個一成五,薄利多銷,長期下來店家也不吃虧。這些她不懂得計較,可他懂,他只會全心為她,砍得對方血流成河,他也不會有一絲心軟。
備妥了家里頭所需雜貨,她一臉饞樣地望著隔壁的糕餅鋪子問︰「可以買幾個棗泥糕吃嗎?」
丫頭嗜吃甜,愛到沒人性的地步了。
稍早的事,他猶有余慍,報復性地回她。「不行,今個兒沒錢了。」
「喔。」她失望地應了聲,也沒跟他纏鬧嗦,乖乖邁步離開。
行經布莊,她又停下腳步,朝里頭望了望,掙扎半響,好生猶豫地問︰「真的不能再花一點點了嗎?」縴指比出一些些距離。「真的一點點就好,明日再補回來?」
他一向比她要理性自持,每日能花用的錢財度相當嚴格地控管著,她也知道他是對的,以往一句也不會跟他羅嗦,可這回……
哪個女孩不愛美,她能穿的衣裳不算多,做一襲漂亮的新衣讓她開心開心也不為過。
他想起,翎兒輕撫白狼時那心酸不舍的神情,好像也有一點懂了……有些事,理智是一回事,可快樂與滿足是錢財買不回來的。
嘆了口氣,他還是給了她七文錢。「還有剛剛翎兒的那個銅錢。」要買疋不差的布料,夠了,饒是她再不會殺價,能被敲的竹杠也只有這點空間。
她咬牙。「你這錢鬼!」算的真精。
女人的喜好沒他插嘴表示意見的余地,他在布莊外頭等她,讓她去挑選布疋花色,可想起她方才失望的神色,他還是繞回糕餅鋪子去買棗泥糕。
回過頭來想想,她雖從未在嘴上表示什麼,可她放心將一切都交給由他來打點,錢財之事從不曾過問一句,全然听從他安排,這何嘗不是對他的信賴與肯定?
買完棗泥糕回來,她也剛好抱著一疋靛青色的素面布料出來。
他模模布料,質感還不錯。「花了多少?」
「剛剛好七文錢,我說我就折磨多了,再不行我割肉抵賬吧!他就賣了。」
她拎出那枚銅錢,上繳國庫。
不錯,長進多了,他原本已經做好打算,連這枚銅錢都得慷慨捐軀。
「喏,獎賞你的。」少當幾次冤大頭,夠她吃多少棗泥糕了。
她怕髒了布,雙手寶貝地抱在懷里頭護著,很大爺地張嘴等人服侍。
「……」得寸進尺了她!
「快呀,我嘴酸。」
「……是。」如今連喂食都得由他來,真的只差陪浴侍寢了。
哎,借問這世上還有誰能比他更深刻體認到——忠僕難為?
一臉心虛。
他在灶邊包著鮮肉湯圓,一邊看顧灶上熬煮的紅豆,適時拌個兩下,而後,穆朝雨由灶邊的小窗子冒出頭來。「在忙呀?」
這不是明知顧問嗎?
他回頭瞥她,由那張臉讀出的,就是極致鮮明的心虛味。
「桌上有盤腌梅,李大嬸家拿回來的。」以為她又嘴饞,想討甜點吃了。
李大嬸家孤兒寡母的,許多事情不大方便,他偶爾會去幫些忙。方才去修完屋瓦回來,對方想答謝他,李大嬸腌梅子的手藝極好,于是他便要了這盤蜜梅回來。
有時,村子里哪戶人家有些苦力活,他也會去協助,家境好的會給點酬金,若是家徒四壁,送盤腌梅他也會笑笑接納,回來給她解解饞也很好。
「不是啦!」
「不是?」他以為,她只有討甜食吃時才會出現那副結巴樣。
「呃……也沒有不要,梅子可以等等再吃……我的意思是……我是說……我有事跟你商量……可以嗎?」
居然問他可不可以?
他幾乎要受寵若驚了。「什麼事?」
「那個……嗯……我剛剛去阿滿姨那兒蹓,回來的路上……就是……」
「小姐不妨直言。」
「……我們可以養狗嗎?」
「狗?」對了,他想起「英年早逝」的寶寶,她挺念念不忘的,會想再養只狗也能理解。
「這並不為難。」不過就是一碗剩飯,不會對他們造成太大困擾。
「所以你是答應了?」平日一個銅錢都要綁上十來二十個結,沒想到他會同意得如此干脆,她不禁有些意外。
「對。」如果這能填補她失去寶寶的缺憾,他沒有理由反對。
「太好了,寶寶,快謝謝你的大恩人!」始終藏在身後的手移向前,她捧高掌上的小東西。
他似乎……過于嘴快了……
浥塵愣愣地與黑狗四目相對,思考這般心情到底算不算後悔。
那絕對不是一方小角落、一碗小飯菜那麼簡單的事。他稍後繞到前院,幫忙安置家中新成員,也更加看清狗兒身上的災情。
它被削去了半邊耳朵,一身的傷痕累累,簡直就是飽受凌虐,一般人就算想養,也不會撿這樣一只既殘缺、狀況又糟的狗。
可,這不就是穆朝雨嗎?從過去的癩痢狽、到他、再到眼前這只……總愛撿些傷傷殘殘、遭世人遺棄的人與畜,一顆心比誰都軟。
他嘆上一口氣,認了。
在前院里替他們的新家人搭好小屋,再回頭去幫她。
她先替狗洗淨一身髒污,再剃除傷處部分的毛發。可傷處著實不少,東一撮西一撮看了滑稽,索性全剃了。光溜溜的小肉球在她手中顫抖,看起來既可憐又無辜。
他好笑地上前,正欲說些什麼,抬眸瞧見她的模樣,呼吸一窒。
方才替狗兒洗沐,踫疼了傷口的狗兒萬般掙扎,數度從她手中逃月兌,濺的她半身濕,薄透的衣裝由微亂的襟口隱約勾勒出里頭兜衣的模樣……這要教外人瞧見還得了!
「我來,你進去換身衣裳。」
「你會嗎?」
哪里不會?眼前這瓶瓶罐罐沒人比他用得更上手了。
于是,小肉球被包成了小白球。
瞧見有個同伴走過與他以往相同的來時路,他頓時覺得——人生圓滿了。
原來這世上,他並不寂寞。
浥塵破欣慰地如是想。
于是,缺耳狗在他倆的照顧下,逐漸傷愈,能跑能跳,白天他倆去市集做生意,便把狗也帶著,久了,倒也習慣那成日跟前跟後的狗影。
她很寶,那只狗更寶,很能配合她的一堆蠢把戲,一人一狗對味兒,完全就是一對哥倆好。
原以為她只是說說,沒想到她似乎當真要把它訓練成第二個寶寶,一會兒縮起四肢偽裝成小球,一會兒攤平裝死曬肚皮,常把來的客人逗得好樂,無心之舉倒意外招攬了不少生意。
在那過後沒幾日——
「我——有事跟你商量。」
「何事?」
「我在後頭林子里,撿了只白兔……」
要養是吧?
也還好,都養只狗了,再收留只兔子也沒什麼。
小兔子應是誤觸了獵戶陷阱,後足受了傷,他們暫時收留兔子,替它包扎傷口,傷好後想放回林子里,但這段時日吃好住好的兔子竟然賴著不走,只好也養了下來。
又過幾日——
「有只小雀鳥掉在我們家窗口耶!」
「……」
養只小雀鳥浪費不了什麼糧食,但——
問題就出在它早也啾、晚也啾,吵得人無法成眠啊!
想扔到院子里去,偏偏她又說初生的小雀鳥先天不足……那麼,她要後天調養就是了?
她不但在房里鋪了溫暖的小鳥巢時時看顧,還走到哪兒帶到哪兒,他快被耳邊不絕于耳的啾啾聲給搞瘋了。
再然後——
「我……我撿了只母羊回來……」
他仰頭無語問蒼天。
怎麼……愈撿愈大只,愈撿愈夸張?
「你不要太過分!」簡直得寸進尺,他再也沒辦法灑月兌應諾。
但……或許是以為養不活了,產後奄奄一息的母羊被丟棄在山坡邊,只剩一口氣,他想不妥協都不行。
也不曉得是她醫術絕佳,還是那些小動物天生與她有緣,硬是教她給養活了,于是也就是繼續養在後院。
所幸母羊也不算沒貢獻,他至少還能擠點羊女乃出來,給單薄的她補補身。反正無論她如何撿,他總能在絕望谷底找曙光,這一切全是環境所逼啊……要養這一大家子,不精打細算些成嗎?唉,忠僕難為!
可在母羊之後,他也正式對她嚴格告誡,這是最後一次,不許再撿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回來,他們家都快客滿了。
時隔兩日,穆朝雨去祝家嫂子那兒串個門子回來,發現院子里多了幾只小雞仔,啾啾啾地繞著院子熟悉地盤。
浥塵正開門出來,目光才剛與她對上,她旋即彈開一大步,搖頭擺手地連聲表明自個兒清白。
「不是我、不是我!我回來它們就在那兒了。」
「我知道,是我。」他將手上的半杯白米撒去,喂養小雞仔。
她「咦」了一聲,在他身邊繞著圈圈,上下打量他,一副「你也有今天」的神情。
他沒好氣地回道︰「雞養大可以宰來吃,你的兔子要讓我宰嗎?」
「你好殘忍!」
一旁蹦蹦跳的白兔仿佛听懂看他的話,抗議地撲上去咬他褲腳。
「畜牲,再不松口我晚上就吃兔肉。」他沉聲威脅。
「兔兔,快松口,這家如今他是大爺,他要宰兔我可保不了你。唉,沒法兒,時勢比人強呀,咱們都還得靠他吃飯,他大爺要是一個不高興,餓咱們老老小小蚌十頓八頓的可怎生是好……」
說得好似他謀財奪位、惡奴欺主似的。
他側眸瞥她,倒想瞧瞧她這「天涯飄零一孤女」的戲碼能演到幾時。
她揩揩眼角壓根兒不存在的淚花,正演到興頭上,突然湊近他,鼻尖嗅了嗅。「你懷里什麼東西?」
心房狂跳了下,他因她突來的靠近而微紅了耳根。
他伸掌將她推回適當位置,這才故作鎮定地掏出袖內那袋綠豆糕。
還真一點甜食都瞞不過,她這究竟是什麼鼻?
「薛大娘給的,回頭記得謝謝人家。」全村大概沒人不曉得他家有個嗜甜食成痴的姑娘。
她也老實不客氣地接來,一手捏了就往嘴里送。「你人緣都比我好了。」
才住上半年,前前後後的鄰舍都教他給打點得妥妥帖帖,原是抱著觀望心態的眾人,這會兒人人老是在她面前夸他,也不曉得他究竟是怎麼收買人心的。
喂完圍在竹籬笆里的雞,接著他來到前院,挖出幾顆成熟的地瓜及白菜,晚上好下鍋。
一塊糕點忽然遞到他嘴邊,他搖頭。「你吃就好。」
這些小點心對他而言太奢侈,會時時備上糕點,全是為了她。
「喔。」身旁那人三兩下吃完綠豆糕,捏起他一片衣角擦手。
他盯著衣裳那一小塊污漬,極力認真地思考——這世上哪來如此囂張的孤女、如此歹命順受的惡僕?
眼看「家眷」口數一再增加,以前只有小黑狗倒還好辦,帶著一塊兒擺攤便是,如今這「一大家子」,總不好還攜家帶眷、浩浩蕩蕩出門吧?
于是思考過後,便連寶寶——也就是那只小黑狗也一道留下來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