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的是他那小小的,窩心的,不顧他自己的體貼;酸的,是她對他的擔心,對寶珠修復成否的忐忑。
「我可以繼續喝養益湯,讓鮶兒再給我熬,分量再加倍,把之前少喝的,全補回來!」她小臉堅決,不容撼動,下定決心——
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自己養得又大又壯!
「你……真的願意試?很可能……會死。」
「我要試,我要。」
她回以篤定的頷首,那力道,毫無畏懼,沒有遲疑,連龍主也動容。
「好,我們來試……」
進食
無論何時何地,他看到她,都在進食。
是有……這麼餓嗎?
幾口吃掉紅藻魚肉餃,一邊朝手中那串海龜蛋進攻,嘴兒塞滿滿,雙腮鼓成可愛的圓形,讓他有股沖動,想伸手戳去,試探那臉頰的柔軟程度。
他注意她的同時,她也在看他。
真的……又恢復成原來的囚牛了。
龍鱗不見了,金眸覆上一層濃黑,那股艷佞嬈魅,消失無蹤。
他奏著箜篌,姿態風雅靜逸,十指撫捻,篌音悠揚流溢。
真難與流連在她身上時,邪惡、火熱、貪玩的手指,聯想在一塊。
那個他,被封印住了。
那個他,是因為理智遭受吞噬,才出現的嗎?
此刻,扶篌的囚牛,記得那幾日的點滴嗎?
還是,記憶隨著封印,一塊鎖進體內深處?
「囚牛……」
「嗯?」
他都撥冗應聲了,她卻沉默,遲遲沒有接著說下去,燦燦的眸,直瞅他看。
她潤潤的唇,粉瓣開啟,終于要說了,突然又抿上,蠕蠕,又打開,呃了聲,再度閉上。
這顆蚌娃,搞自閉呀?!
「多少?」他問。
「什麼?」她沒反應過來。
「你要借多少?」
「借什麼?」她一整個狀況外。
「貝幣。你不是要借錢,才羞于啟齒?」一副借錢人的嘴臉。
「呃,不是啦。」她搖著雙手。
「那你支吾別扭什麼?」篌音,伴隨著他清淺的調侃,兩相映襯,彼此和鳴,即便是淡嘲,也是好听的。
「我……」
她就是覺得不對勁嘛!
他自封印沉睡中醒來,對她,便是這副有點近,有點遠的淡淡距離。
不像金鱗發滿臉的那幾天,失控歸失控,可是兩人好貼近,幾乎舍不得離開彼此,頸項纏綿,身軀糾葛,好幾回,還是她哭著,求著,才
讓侵佔她所有知覺感官的貪婪男人,饒她一條小命。
對照此時的落差,難免心生不安。
他是不是……
「有話就說。」滴滴嘟嘟的,真不像她。
她終究藏不住話,加上心里介懷,想問的話,月兌口而出︰
「你記得封印之前的事嗎?」
「自然記得。」他應道。封印,僅僅抑制體內蠻戾之氣,並非封鎖記憶,無論封印前後,發生些什麼,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你也記得我們兩個……」她粉腮一紅,染上山櫻般的濃色。
他揚睫,好看的眉峰微挑,等她接續說。
「那是一時沖動嗎?先前下的封印效力減弱,你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並不是出于本意……」
換句話說,當時,出現在他面前的任何一只雌性生物,他都會像對她那樣……膩著、纏著,抱進懷里不放嗎?
他當時,認得她嗎?
現在想想,他好像……一遍都沒有喊過她的名兒。
會不會那時,他誰也不識得,只是順應身體渴望,才和她……並非因為是她,而她恰巧出現在身邊,既順手,又方便……
篌音停下,四周變為寧靜,靜到僅能听見,阻隔在亭外的海潮,波波撩動的聲響。
她咕嚕吞咽,問了,才覺後悔。
有些事,挑明了說,只是自討苦吃,不如當個胡里胡涂的笨蛋,來得單純、快樂些。
「是沖動,沒錯。」囚牛斬釘截鐵。
心,一下涼了半截,瓖嵌臉上的笑靨,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勉強掛在那兒,形成難堪且苦澀的弧度一抹。
「哦。」過了好半晌,她找回聲音,卻也僅僅一字,後頭所有話語,全梗在喉頭,堆積著。
這樣呀,沒關系,人都有沖動的時候嘛,我了我了,哈哈哈……她本來想借著開朗的笑聲,如此回他的,可咽喉,像被掐住一般,熱辣辣的,擠不出聲來。
珠芽垂下腦袋,咬著手上的食物,食之無味,悶悶咀嚼。
沖動過後,就該冷靜下來。
他冷靜了,只剩她,還傻傻回味那幾日的甜蜜痛快。
「處于那種狀態下,許多並非我本意的獸性,會被激發出來。」他又說道。
這樣滿慘的,像被別人操控,身不由己……她都同情他了呢,不怪他。
聲音仍是出不來,她捧著石壺,以珊瑚管吸飲壺里的養益湯,裝在石壺,是不想囚牛發現,她又重新開始喝起藥湯。
湯微微帶苦,沖不下喉頭干澀。
耳邊,響起他娓娓述來的嗓音︰
「我曾經因此,打傷我四弟。」
我算好運的?沒被你錯手打死,真是好蚌運呀……只是被壓進貝床間,狠狠折騰了幾天幾夜,小命還在呢。
「有幾回……我非常擔心,會不會哪時清醒之後,听見自己殺死了哪個親人。」他口吻清淡,珠芽卻听出短短語句中,滿滿的恐懼。
恐懼,誰會不怕呢?
錯手弒親,何等難听罪名?
不僅千夫所指,自己良心的譴責,便足以擊潰他。
從他略微別扭的神情看來,這番話,他沒對別人提。
那是他的害怕,害怕有朝一日,理智渙散,手刃至親。
「我準備在封印時效,越發明顯縮短,變為狂龍之前,自我了斷。」
他不輕不重,道來他的應對之策,同樣是藏于內心之語,誰都不知曉。
卻告訴了她。
他不會給自己半絲機會,去傷害家人,或是危害哪條無辜性命。
倘若,他終會變成亂天之禍,在變成之前,將自己除去,問題就簡易許多。
他不願意自己的雙手,染上親人鮮血。
珠芽不敢置信,他已想得這麼遠、這麼透徹,這麼……殘待自己。
他像談論著別人的生死,淡然,無謂,平靜。
「畢竟,‘沖動’一來,六親不認,最可怕的是,那個人站在你面前,明知他是誰,屠殺之心,卻完全沒有抑制,甚至,還能听見腦海里,聲聲催促,要見血、要剜挖心髒、要挫骨斷筋、要看見鮮血噴濺出來的景象……」
「可是——」她找回聲音,急急嚷道︰「你就沒有傷害我呀!你把自己說得那麼狠獰冷血,但你看我!我好端端的,能跑能跳,毫發無傷,健健康康的——」這代表他並沒有真正變成恐怖的狂人,還有恢復的機會,不要這麼早放棄自己……
「只限于你。」
「咦?」她呆愣的模樣,憨稚可愛。
「我對你的沖動……」他停頓,她屏息,兩人相視,他眸沉如潭,她眼亮似星,她等得焦急,雙腮都給煨紅了,他才接道︰「跟其他人,不一樣。」
她被他瞧得羞窘,從他烏燦的眼中,看到當日金瞳中,彷似的火。
「……怎麼不一樣法?」她嗓音綿軟,嬌怯地問。
「我想折斷四弟的手,讓他流血,卻只想分開你的雙腿,將自己深深埋入軟熱的芳徑內,享受你的滋潤和溫膩;我想探手掏挖四弟的心,卻只想伸手,握擷你的乳——」
俊直爾雅的臉,不適合說出這類下流猥瑣的話呀——
而且,他毫無自覺,面容俊美認真,嚴肅且詳盡回答她的疑問,完全面不改色!
沖腦的紅潮,險些把珠芽燃燒起來之前,她迅速插嘴,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你你你你、你知道那時抱著的,是我?」她結巴問。
他睨她一眼,眸中,充滿鄙夷她的遲鈍。「廢言。」
「不是因為……我剛好在那里?」順手一抓,很方便?
冷瞟的眼神,多了些指責。
「我是如此隨便之人嗎?」連聲音都寒寒的。
「這我哪知道呀……」小聲嘀咕,被冷冷一瞪,她馬上搖頭,附和他的自清,不、不隨便,一點都不隨便——
所以,對她那樣……
不是隨便?
小臉,再度光彩起來,仿佛暖陽灑下金芒,燦了她滿臉璀亮。
「囚牛。」女敕嗓好甜,貝齒輕咬粉唇,唇瓣因而變得紅潤、澤亮,笑靨更是襯托芙顏嬌艷欲滴。
彎彎的唇弧,糖蜜般可愛。
「意思是,你抱我,是因為……你想,對不對?」
他沉默,一雙眼眸凝向她,貌似不答,卻又慢慢點了頭。
淺淺的頷動力道,讓她的心窩口躁躁蹦跳,急迫了起來。
心跳,撞擊她的胸坎,微微泛疼。
甜美的疼。
她得寸進尺︰「你是不是……有點兒,喜歡我?」
沉寂的時間,更長了些。
不喜歡,才是謊言。
兩人相識,已超過半年,有七個月的時間,他不在城里、不在她身邊。
分隔之距,何止萬里?
但,他一點都不覺生疏,仿佛與她是日日相見,說不完的閑話,道不膩的廢言,她總像在身畔,陪著。
尋找寶珠的過程中,第一次,不是自己獨行。
原來,滋味並不糟糕。
她總是直率,笑得無憂無慮,無論他當日的心情,多沉悶、多低落,只要看見她,再多的陰霾,都會被驅散。
甜甜一笑,一聲「囚牛」,成為他每天的期待。
即使,面容佯裝淡漠,波瀾不生,听她報告一日行程,潛藏在俊顏之下的真實情緒,卻是欣喜的。
對她的喜歡,豈止「有點」?
那是一種,相隔水鏡,無法真正踫觸到她時,會惱、會失望、會不只一回想過一飛奔回城,見她一面的程度。
那是一種,夜深人靜,輕手開一片水鏡,讓她甜酣睡顏,浮現在上頭,伴他一夜好眠的程度。
是的,他喜歡她。
比她所以為的「有點兒」,比他所認知的程度,還要更多更多。
「嗯。」
這一次,囚牛堅定回答。
雖然僅止一字輕音,卻萬般確定。
一出口,便是千金之諾。
「我喜歡你。」他說。
珠芽傻愣愣的,沒料到他答得如此果斷,甚至也想過,他會故意回她「沒有多喜歡」,一時之間,措手不及,以為自己正產生幻听。
「我喜歡你。」他又說了一遍。第二次,語意更強韌,堅如磐石。
水汪汪的嬌眸,喜極而泣的淚水,嘩啦啦汩出,澎湃,洶涌。
豆大的晶瑩珠子,斷線真珠一般,沿著腮幫,顆顆墜下,她狠狠撞進他懷里,臉蛋埋進他襟口間,濡出大片淚涕印子。
被她使盡全力抱住的他,卻驀地一僵,肌理繃緊的瞬間,她察覺到時了。
「……你這幾天的冷淡……是後悔嗎?不要收回對我的喜歡,不要呀……」她仰高首,哀哀說著。
听見他親口說了喜歡,是天地間最美的天籟,不要讓她才听過,就要狠心收回去……
他吁口氣,指掌探在她腦後青絲內,指發糾纏,額心,與她相抵。
「我一點都不後悔,只是,我不能大喜大悲,情緒必須持平冷靜——」
她踮腳,啾了他一下,他抿抿唇,留在唇上的香氣和溫潤,清晰、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