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歌 上 第十四章

作者 ︰ 黑潔明

所幸,听見他的聲音,它還真是記得,發現來人是他,它才放松戒慎的威嚇。

瞧它不再張牙咧嘴,他大大松了口氣,匆忙但小心的上前,嘴里邊念著。

「兄弟,你乖一點,我是來幫她的,拜托別咬我。」

他一邊注意著藍藍,一邊蹲到了她身旁,他朝她伸手時,藍藍又甩了下尾巴,但終究沒朝他撲來。

他心頭一松,忙將她抱回榻上,她渾身冰得嚇人,淚水不停的落,嘴里喃喃念著什麼,他知那是什麼,他昨夜听過了。

胸中的心,因那些話語絞疼著。

他環抱著她,以雙手摩挲著她冰冷的雙臂,低聲哄著、安慰著。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像是認出了他,她伸出了手,緊握著他的手,蜷縮在他懷中。

不久,余大夫來了,他听到了動靜,想起身保她名節,可他才欲松手起身,她頓時陷入教人心疼的不安,他只好重新握住了她的手,繼續維持原來的姿勢。

對他抱著她坐在床上,余大夫沒多說些什麼,只先替她把脈看診。

「她還好嗎?」當余大夫收回手時,他啞聲問。

「只是受了點驚,心神耗虛,上了心火。白露姑娘本就體寒胃弱易感風寒,加上她這些日子積勞成疾,太過勞累又著了涼,這會兒心神一松,氣海盡泄,方會這般。我到前頭抓些辛溫解表的藥,煎熬後讓她服下,出點汗,多休息幾日,應該就會好些了。」

聞言,他心一緊,他知她以往不會這樣,為了查探宋家應天堂里的問題,他之前曾在夜半偷進過她房,可顯然他這兩日的探問,將她逼到了極限,才揭開了她過往的惡夢。

余大夫起身,到前頭藥堂抓藥,喜兒跟著拿去煎熬。

那一晚,他懷抱著她又顧了她一夜,累極了,才靠著床柱睡著。

屋子里,沒人多說些什麼,他們人人都看見她緊抓著他的手。

他知三嬸與喜兒,以為她在昏沉中,將他當成了少爺,他听見她倆在小院中嚼著舌根,倒是余大夫,什麼沒多說,只多熬了一壺藥給他。

那是腰傷的湯藥。

「喝吧,你得把自己顧好,才能顧著她。」

看著那老實溫良大夫,他愣了一愣,他還以為應天堂里,人人都認為白露是宋應天未進門的媳婦。

余大夫瞧著他,再瞧著那安睡在他懷中的女人,只淡淡道︰「她是個好女人,值得男人好好待她。」

什麼意思?這家伙難道是在暗示,宋應天不夠好?

這話,頗值得玩味。

他擰起了眉,懷疑這被應聘而來的大夫,知道一些內情,才想追問,但那大夫已經走了出去。

病了幾日,白露昏昏睡睡的,只知他始終就在身邊。

待真的醒了,那男人反倒不見了,就藍藍蜷縮在她床上,蓬松溫暖的毛皮偎著她,帶來幾許暖意。

昏沉中瞧見這虎,她還真有一剎以為,那姓蘇名小魅,日夜護著她的男人,只是她的夢。

可下一瞬,卻听到屋外傳來說話聲。

「蘇爺,有位藥商送貨來,說姑娘和他訂了藥材,還沒付錢呢。」

「你送點茶水糕點給他,請他歇歇,我一會兒就過去。」

「梁媽說,堂里的柴火快燒盡了,是不是要請人再送些過來?」

「梁老爹不是腳還傷著?你要梁媽回家多歇會,把老爹顧好就好,暫時不用來這兒忙了。」

「可梁媽說她是給姑娘請的,不來做事她無法對姑娘交代。」

「那就和她說,是姑娘要她回家好好休息,一句後再來上工便成了,然後請三嬸找人送些柴火過來。」

「喔,好。」喜兒跑開了,但很快又氣喘吁吁的跑回來,「蘇爺,可這樣咱們少了一個人,會來不及在下雪前炮制丹藥的。」

「不會,你去和大伙兒說,姑娘請每個人從今天開始,都多留一個時辰,應天堂會多給這幾日的工錢,這樣就趕得及了。」

「對喔,好,我馬上去說。」

腳步聲啪啪啪的跑走了,門卻讓人推了開。

寒風溜了一絲進來,白露看見那男人提著一只竹籃進門,不知是誰,給了他一件冬衣,鐵灰色的衣有些厚,讓他看起來更顯高大,像頭從北方來的熊。

他把竹籃擱到桌上,打開盒蓋,將里頭的湯藥清粥和小菜一一拿了出來。

听到聲響,藍藍爬了起來,移動旁大的身軀,跨過她,躍下了床。

瞧見它,他搔了搔它的腦袋,打開門讓它出去上廁所和吃飯。

她試圖起身,才撐起自己,卻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惡寒上腦,差點掉下床去,可他听到動靜,已飛快趕到,伸出雙手接住了她。

「小心。」他說。

她聞到他日漸熟悉的味道,明知他抱著自己,卻無力抗拒,只能癱軟在他懷里,啞聲問︰「怎麼……我怎麼了?」

「余大夫說你累到了,有點著涼。」他讓她坐躺回床上,說︰「要多休息。」

她輕喘著,記憶有些模糊,只急著問︰「我躺多久了?」

「三天。」

听得這時日,她心下又一驚,揪抓著他的衣袖,就要下床。

「不成……我得起來……有好多事……」她喃喃著低頭要找鞋穿,冷汗卻滲冒出來︰「我的鞋呢?」

「就在床下。」他伸手攔住她︰「但你這模樣,是能去哪?」

可秋收之時,最是忙碌,她怎能躺在床上?

她仍要下床,他卻握住了她的手,輕喚她的名。

「白露。」

她一顫,停下了找鞋的動作。

他在她身前蹲下,平視著坐在床上臉色發白的女人,安撫道︰「沒事的,大伙兒會處理好的,你得學著信任別人。他們不是三歲孩童,不需要你事事盯著。現在,你只需要放寬心,好好將身體養好才是。」

看著他炯炯的黑眸,她唇微顫。

「可藥商……」

「我和余大夫會處理,這幾日多多少少有人付了藥錢,余大夫都收妥了,帳他也記了,我與三嬸一起核對過,你要不放心,我一會兒讓人把賬目送來讓你瞧過,可你得在這里好好休息,把粥吃了,藥喝了。」

她心有不安,但也知他說的沒錯。

他瞧出她猶豫了起來,不禁加把勁,再道︰「你得先把自己身子養好了,到前頭才不會替人添亂,不是?」

這一說,直中要害,頓時讓她神色有些狼狽,但也終教慌亂失神的她,清明了起來。她再有心,到前頭去幫不上忙,還真是添亂去的,就算不想,她也終是打消了那個意。

「抱歉……」

她垂下了眼,舌忝著干澀的唇,蛾眉輕蹙,可至少她終于不再執意要下床,他松口氣,讓她靠回床頭,回身端來清粥。

「喏,吃點粥,才有體力,這幾日你只喝了些湯水,才會這般虛。」他坐在床邊,舀了一湯匙吹涼,送到她嘴邊。「來,嘗嘗,一口就好。」

她愣了愣,沒料他會這般,但他已將清粥送到嘴邊,那行為動作如此自然,恍若他這般照料她,是很正常、十分應該的事。

瞧她不動,他揚起嘴角,笑著道︰「放心,我吹涼了,不燙嘴的。不過前頭正忙著,我讓廚房幾位大娘都去幫忙制藥了,所以這粥是我熬的,我手藝不是挺好,可能不合你口味就是了。」

明知,他這後話是故意說的,可一顆心,依舊還是因此而顫動、發暖。

因為,即便如此,這還是他的心意。

那麼多年來,有誰曾這般費心為她特意熬上一鍋粥呢?又有誰會如此費心,拐彎抹角的就是要讓她吃上一口?

看著身前男人的笑臉,和那一匙溫潤瑩r1的清粥,她緩緩張開了嘴。

見她吃了,他臉上的笑,似變得更暖。

白粥入口即化,帶著些許雞湯香味,但丁點也不油不膩,她知他是把雞湯撇去了油,才熬的粥。

「還可以嗎?一他噙著笑問。

「嗯。」她垂著眼頷首。

「那再一口?」他說著,又舀了一湯匙。

她沒有拒絕,她怎能拒絕這種從來不曾有過的呵護?怎有辦法將他的心意往外推開?

所以她點了頭,所以她再吃了一口,再讓他喂了一口,然後又一口,再一口。

每一口,他都小心吹涼,送到了她唇邊,緩緩喂入她嘴里。

明明只是粥,卻充滿了他的氣息,每嘗一口,都教她覺得像是嘗到了他,感覺他好似那柔軟的白粥一般,滑入糾結的愁腸,化開了她的愁,融入了她的皮肉骨血中。

他在不覺中,靠得太近,越來越近。

近得,來到了眼前︰近得,兩人之間只有那粥碗和小匙;近得,她能看見他眼中的自己。

那感覺,太過親密,她不該讓他繼續,不該再這般胡思亂想,可是卻舍不得停下,沒多久她竟在他的喂食下,將那整碗粥都吃完了。

當他喂完她最後一口,她忍不住伸舌輕舌忝殘余在唇上的湯汁,她看見他黑眸微微一黯,瞳眸收縮著。

他靠得太近,她沒有看見他抬起了手,直到他的拇指,撫過了她的唇角。

「這兒……」他說,音微啞,「還有。」

氣輕窒,莫名的酥麻從嘴角傳來,教她全身發軟,心口緊縮。

驀地,喜兒敲了敲門。

像是依依不舍的,他端著碗,緩緩退開,才道︰「進來。」

喜兒推門而進,手里提著替換的小爐,一邊回身關門,一邊小聲說︰「蘇爺,我來替你了,你放心到前面去吧,姑娘我會小心顧著的——啊,姑娘你醒啦。」

轉身瞧見她已坐起,喜兒面露笑容,開心的沖到床邊來,一下子把床邊的他給擠開。

「太好了,咱們擔心得緊呢……」

看著眼前的喜兒吱吱喳喳的,如同麻雀般說著些什麼,她沒听清,只感覺到他的手指好似仍在她嘴角,只听他說。

「喜兒,這湯藥就麻煩你了,我到前頭去了。」

「放心,蘇爺你快去吧。」

喜兒話落,他似又看了她一眼,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在她臉上流連。

「你好好休息,我一會兒回來。」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似連听見他聲的耳,也麻了,酥了。

她沒听見他的腳步聲,但是听見他關上了門。

直至那門合上了,她才敢抬眼。

他走了,已將那空掉的粥碗,擱到了桌上。

她瞧著那空掉的瓷碗,彷佛還能嘗到他的味道,在她嘴里,在她喉中,浸潤著她全身上下。

一碗粥。

只是一碗粥,讓他喂了一碗粥,但那感覺卻比她曾經歷過的所有男女情事都要更教人心動。

臉,好熱好熱。

心,燒燒的燙。

這一剎,方知對那男人,已心動。

這一季秋,好漫長,卻又似眨眼即過。

上回臥病在床,已是六年前,她怎樣也沒料著,小小的風寒,會讓她臥床數日,再能起身時,宅子里已風雲變色。

那男人,幾乎接手了大部分的事。

她身子稍好之後,他常常白日就忙得不見人影,到晚才會同余大夫一起,帶著賬本回來。她看了一次,就知這帳完全是他在做的,那不是余大夫那樣潦草的字跡—余大夫顯然從頭到尾只是在旁看著,負責看錢的。

他的字意外的工整,和他的人一點也不像,幾乎就像是刻印出來似的,每一個字都整齊劃一的排列在一起,像小小的士兵。

可不知怎,那些小小且工整的字,看在她眼里,卻莫名的討喜,總也像是他那般,在對她笑。

夜來,她總也會怕再夢到那往日舊事,可每每夢魘才來,已覺他握住了手。

她知他不該在這,可他在。

明知他已離開,可他總在深夜又來,偷偷的來。

她不睜眼,當不知道,只任他包覆輕握著她的手,讓他將自己輕擁在懷中。

她清楚這樣十分不妥,若讓人知他在她房里,她的名節就毀了。

可名節,是什麼?算什麼?

再高亮的名節,比不上她求的一夜安眠,抵不上他只字不提的萬般呵護。

日來,他總在天大明前就離去,再見著她時,總任她裝作不知,總也不提昨夜她對他的眷戀與偷安。

幾位大娘輪流來看過她,可談的卻全是那男人,說他多麼厲害又多麼能干,講他如何和那幾位老是惡意賴賬的大戶人家討到了拖欠數月的錢,又如何聰明靈巧的光用一根棉繩與茶油,就取下了一只卡在某位富家夫人肥胖手指上的金戒指,讓她那根被箍得都脹成了香腸的手指,免于皮肉之傷。

春鈐與喜兒兩丫頭,更是完全被他收服了心,成天蘇爺長、蘇爺短的。

就連余大夫,也常常在替她把脈看診時,三不五時蹦出對他的稱贊,教她就算沒見著他人,卻也無法不想他。

這兩日,她終能下床,體力好了些,才想出門去走走,可她剛跨過門坎,正要轉身關門,就看見了那男人站在門邊。

她嚇得心差點蹦出喉頭,不由得撫著心口。

「早。」他瞧著她,微笑問安。

「早。」她極力鎮定的瞧著他。

「去散步嗎?」

「嗯。」

她戒備的瞧著他,等著他反對,誰知卻听他道。

「我陪你吧。」

她沒有反對的理由,只能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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