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一路想,兄妹倆已去得遠了,但趙衡仍在思索他們的來歷,而美女的一怒一嗔,雖只是驚鴻一瞥,卻深深地印在了心里。他自嘲地想︰這算不算是一種花痴呢?
回到住處,梁士詒卻和高平川在等著他。這處具有濃郁老北京風味的四合院,是高平川不聲不響操辦好的,說是讓他靜下心來寫書,非但各種家當、用品一應俱全,便連使喚丫鬟與下人都雇好了。按趙衡的意思,即便和高平川擠在一起不太像話,也隨便弄個住處就行了,沒想到動靜鬧得這麼大,做飯有廚師、出入有車夫、庭院每日有人清掃,便連穿衣洗浴都有人伺候,就差在門楹鐫上「趙府」兩個字了。他兀自哭笑不得,也不知道這個二哥到底花了多少錢——他還不敢問,一問高平川就說要把剩下的銀子給他。
每次談起排場太大,高平川就瞪起眼楮訓道︰「倘若人家知道名滿京城的趙衡趙先生不僅只是一介白身,而且屈身于陋室,不得不與商賈、鏢師為伍,作何觀感?」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也只能敬謝不敏,否則便顯得太做作了些。
不過有一點當真是好,每當他夜里寫書感到疲乏,不管多晚,只要輕輕一喚,熱毛巾、小點心統統就遞了上來,蓋碗茶涼了、淡了都有人操持,乃至還有兩個清秀可人的小丫頭伺候著捶背揉肩,服務水準遠遠過後世的五星級,想來就是高平川特意交代好的。趙衡有時心里過意不去,總還免不了說聲謝謝,嚇得倆蘿莉花容失色、誠惶誠恐,跪倒在地上連連磕頭說不敢,直把他郁悶得夠嗆。
高平川含蓄,郭廣隆卻是大大咧咧,有一次便直截了當地勸趙衡,說是這倆丫頭都是高平川精挑細選買來的,賣身契上端端正正的就是他趙衡的名字,無論干活還是侍寢,都是他們的本分,一說謝便顯得主家生分了。倒是其他外面的下人,算是雇佣而來,沒有人身依附關系的。
只是,這倆蘿莉看上去滿不滿十五都很難說,渾身上下女敕得都能掐出水來,雖然大清女子十四以上便可婚配,但趙衡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吃」下去的**。再者,每天都忙到半夜,白天還要勤練馬術、武術,精力再好也有個限度不是。倆蘿莉頭幾次羞羞答答前來自薦枕席的時候都讓他趕走了,想來她們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氣吧。趙衡有時不免月復謗幾句︰我這個二哥,做人倒是極好,辦什麼事情能給你熨帖得舒舒服服,無一處不周到,只是有些方面實在是太過熱心了。
梁士詒自從結識趙衡並寫了那篇序後,兩人已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了,經常不請自到,趙衡也不拿他當外人,直截了當地表示︰如果自己不在,梁士詒不必在客廳苦等,徑去書房看書便可,自有人接待。趙衡不說,高平川更不會去說——再怎麼冷板凳的京官,對他一個平頭百姓來說也是大人物啊,他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往外趕呢?蹭吃蹭喝算得了啥,又費不了幾個錢。
趙衡如此灑月兌,梁士詒也當真能不見外,只要不去國史館點卯,三天兩頭地去趙衡家廝混,水果、蜜餞、茶水樣樣不缺,環境又好,地方又安靜,又有人服侍,還不花錢,哪里還能找到這樣的好去處?趙衡家又沒有女眷,連唯一的一點顧慮都不必有。當然梁士詒很知趣,知道趙衡睡得晚,連帶著倆丫頭也睡得晚起得晚,因此他都要晃悠晃悠,等到日上三竿,趙衡快從西郊回來的時候才到。
郭廣隆有時候看不下去,在背後小聲嘀咕,再這麼下去趙府就要變成梁公館了。趙衡听了哈哈大笑︰「三哥,是真名士自風流,梁先生肯來、常來,我求之不得啊。」就沖著梁士詒三個字,什麼樣的投資都是值得的。
不過今天因為高平川也來找趙衡,梁士詒不好意思直接去書房,一起在客廳等候。
「文遠兄,這麼多拜見帖子,你見還是不見,抑或,怎麼見?」
「有多少人來?」
「多少人?」高平川苦笑,「數不勝數,恆順行都快成你的接待處了。翰林院、國子監、總理衙門、光祿寺、詹事府、禮部、工部、吏部、戶部、大理寺……我看吶,你門口的牌子還是要掛。」
「打住打住。」被一大串官餃弄得頭昏腦脹的趙衡連連擺手,「二哥,誰來我就不听了,你怎麼答復的?」
「我按照你的話說了︰趙先生尚有書稿未完,正在奮筆,不便打擾,等新書刊印之後,一一再去拜謝,你看我都錄了姓名。」高平川拿出一疊鹵簿,趙衡看了差點沒笑出來,這分明是恆順行登記客戶用的麼。
「不光是這,還有人向我這打探你的來歷,甚至拐彎抹角問書是不是我代筆的。」梁士詒笑道,「讓我給擋回去了,這幫人閑的無聊,不必理會。」
「倒是給兩位添麻煩了。」趙衡一頁頁翻下去,忽然說道,「其他人皆可不見,只這個人,一定要見。」
「是誰?」高平川好奇地問。
趙衡在登記簿上圈了一個姓名,梁士詒一看便笑了︰「你的眼神倒是毒辣,一下子就把最大頭給圈住了。」
趙衡圈著的人,姓樊名增祥,來頭看著很普通,前渭南知縣,現武衛軍營務處總辦。但趙衡深知,此人卻是榮祿身邊最親信的幕僚,猶如楊士驤之于李鴻章、楊士琦之于袁世凱一般,地位非同小可。
樊增祥的父親樊燮,原是湖南長沙的一總兵,斗大的字不認識一籮筐,有一次面見上司湖南巡撫駱秉章後,因未跟駱的師爺告辭,被後者大聲地叫了回來,怒斥道︰「王八蛋,滾出去」,罵後竟還踢了他一腳,兩人當場就廝打起來。事後,師爺以貪污驕縱為由,建議駱秉章上奏參劾並最終罷免了樊燮。這位心胸狹隘的師爺不是別人,正是後來號稱中興名臣、官拜軍機大臣的左宗棠。樊燮被革職返鄉後,十分咽不下這口氣,就在庭院中修了一座讀書樓,把兩個兒子關在樓上讀書,要他們立志過左宗棠。為達此目的,還特制了一塊「洗辱牌」,上寫昔日左宗棠罵他的話︰「王八蛋,滾出去」。他重金聘請名師執教,不準兩個兒子下樓,並且給兒子們穿上女人衣褲,並立下家規︰「考秀才進學,月兌外女服;中舉人,月兌內女服;中進士,焚洗辱牌,告先人以無罪。」樊燮每月初一、十五必帶兒子跪拜祖先神位,在洗辱牌前誓。直到抗戰初期,樊家樓壁上仍存「左宗棠可殺」五字的稚女敕墨跡。樊增祥兄長早死,他不負所望,化悲憤為力量,憤苦讀,一路考中秀才、中舉人、中進士、點了翰林,外放渭南做了近十年知縣後,做了榮祿的幕僚。
樊增祥的成就與左宗棠自然沒法比,但這等勵志故事卻是大大有名,是故趙衡一眼便看見了的名字。
「想走榮中堂的路?」梁士詒暗暗吃驚,榮祿現在內領軍機處,外掌武衛軍,政權軍權一把抓,兼之又深得慈禧太後信任,堪稱權傾朝野。把目標定在此人身上,趙衡其志果然非小。更令人吃驚的是,連榮祿都注意到趙衡了?——他才不會認為樊增祥個人對趙衡有想法,特來拜訪的。
「禮賢下士,必有求于人,榮中堂呼風喚雨,可為難的事著實不少,找我算是找對人了。」趙衡笑笑,「燕蓀兄陪我一起去拜訪一趟榮中堂,可好?」
這話落在別人耳里,那是真有些狂妄,不過梁士詒、高平川已習慣了他的風格,自然也是見怪不怪了。
「這個……」說不好那是假的,梁士詒那份名利之心,並不後人,不然何以在兩次科舉失利之後眼巴巴地跑去研究洋務。雖然中了進士、點了翰林,但翰林素來有紅黑兩說,「紅翰林」可以上天入地,前途無量;而黑翰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能在京師苦熬。梁士詒瞅著自己,差不多也是黑翰林一類,倘若真能走通榮祿的路子,豈非是一條明路?
只是,直接去榮府拜見妥當麼?雖然誰都知道樊增祥就代表著榮祿,但後者畢竟沒有露出口風,直接殺過去會不會被人家趕出來?丟人不丟人還在其次,若是惡了榮祿,影響了觀感,那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剛才還有說有笑的客廳,隨著梁士詒的沉吟,一下子靜了下來。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