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策是,募死士數人,偽稱康梁余黨,秘而殺之,一了百了;下策是中堂以牙還牙,同樣爭執不休……」
這話一出口,樊增祥便嚇了好一大跳,光天化日之下,張口就要殺朝廷一品大員,比康某人叫囂「殺一二品大員而變法」也是不逞多讓啊,擦了一下汗水後看榮祿,只見後者神色異常,絲毫沒有驚訝之色,看來中堂恨剛某人是恨到骨子里去了。
榮祿搖搖頭︰「上策太猛,而且不智,一旦朝廷深究只怕後患無窮;下策見效太慢,而且無用。且不說剛子良是滿朝皆知的不學無術,尋常錯誤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太後亦知,說他無用。純就爭論而言,此人偏執異常,口角功夫我亦不如他。不妥不妥。」
說起這點,還真不冤枉剛毅。他能把民不聊生中「聊」讀成「耶」字,把剛愎自用中的「愎」字讀成「復」字,其他再難點的詞語,更是錯漏百出。
說到這里,榮祿和樊增祥都是會心大笑,想來平時見剛毅出丑也是見得多了。
「還有中策。」趙衡沉住氣,上策和下策都是他拋出來吸引眼球的,最可能的還是中策。
「再說說看。」
「中策就是敬而遠之,攆出中樞,眼不見為淨。」
榮祿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此法倒還好,只是剛子良近年深得太後信任,要想捏造事端,趕出中樞,談何容易?」
「不必捏造事端,只用陽謀。」
「陽謀?」榮祿不解,樊增祥也不解。
「太後再次訓政之後曾三令五申,嚴限各省督撫認真整頓政務,尤其在練兵、籌餉、保甲、團練、積谷五事上要求地方認真對待,但無論兩江、湖廣還是兩廣,皆尾大不掉,虛與委蛇,並無成效。非立威不足以扭轉頹勢,而要立威則必須軍機大臣充當欽差赴外查辦,中堂以為這個任命會落在誰頭上?」
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兩廣總督譚鐘麟,都是歷久經年的老甲魚,對一般朝中旨意向來陽奉陰違,能拖就拖,能推就推。這非但是榮祿擔心的問題,亦是慈禧最為關切的話題。榮祿听後頓時眼前一亮,叫道︰「此策有戲,你說的再詳細些。」
「地方尾大不掉,必須大員親自出外查訪,兩江、湖廣、兩廣之地多年積弊,若想查清,沒有一年半載的功夫休想。自古欽差辦案,只有三種結局,一種是洞察極明,剛大人有沒有這個能力我不敢說,即便有,對中堂來說也無害,至少敲打了地方;第二種是昏庸無能,剛大人如查不出所以然,被地方玩弄于股掌之間,則回京後太後必大失所望,中堂去心病矣;第三種是作奸犯科,剛大人如在查訪期間試圖上下其手,勒索其中,則回京之日就是彈劾之時,到時候中堂略施小計,地方必然將虛實告知,群起攻之而後……」
榮祿算是听明白了,無論剛毅做什麼,對他而言都是有益無害。
「即便他查出什麼問題,動搖一二總督位置,中堂亦可趁機奏明,將其外放總督,耳根便能清淨。」趙衡又補充道。
「很好,很好。」榮祿拍了下扶手,高興地站起來,「此策倒是好辦法,只是如何讓太後知曉,同時又讓剛某人心甘情願呢?」
趙衡笑笑︰「中堂當然不能親自出面,否則太後疑心會起。據我觀察,剛大人剛愎自用尤甚他人。只要大張旗鼓,言明此事非如剛中堂這般得力之人不可,他哪怕明知是個坑都會跳下去,屆時中堂只需推波助瀾……」
樊增祥道︰「中堂,此計極好,學生這幾天隱約也有類似想法,奈何沒文遠說的明白。」
榮祿點點頭表示認可︰「中策甚好。哪怕最後扳不倒他,能讓老夫清淨一年半載也是好的。等他回來,朝政大局既定,就不必擔心了。只是,誰能請君入甕?」
趙衡當仁不讓地說道︰「既然卑職所言,自然由卑職前去操刀,只是,隱約還要借重中堂威名。」
「無妨,無妨。」榮祿不以為意,「但凡有點眼光,都能看出此事是老夫的手筆,不過正如你所說,這是陽謀,他剛某人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則太後那里不好交代,你盡管放心大膽去辦吧,有什麼後果老夫一身當之。」
「是,卑職今天就辦。」
「這事要辦,練兵之事過兩天也要動起來。好好干,老夫不會虧待于你,有什麼情況可與樊大人商量著辦。」
到這個時候,趙衡確認已足以躋身榮祿心月復親信之列,故作誠惶誠恐姿態,說道︰「中堂如此栽培,敢不以死報之?」
下午時分,趙衡帶著禮物去探望凌天錫,感謝他為自己出力奔走,順便打算就剛毅的事情上眼藥。豈料話還沒多說幾句,凌天錫便急吼吼拉他去了賢良寺,李鴻章依然在庭院里悠閑漫步,從模樣看來,趙衡只感覺他並不像謗滿天下的大反派,倒像是一位看破紅塵的老爺子。不過老爺子功名利祿之心依然不減,這次借力使力,就是他的手筆,足見寶刀不老。
「晚輩趙衡,拜見中堂。」
「你來了,很好,請坐吧,老頭子這邊也沒什麼好招待的……」李鴻章的態度比榮祿當初客氣多了,「听說你剛出獄,沒耽誤你什麼事吧?」
「中堂太過客氣。中堂少年科舉、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衡能當面拜見,聆听教誨,實乃三生有幸……」
「打住打住。」李鴻章微微一笑,「也不知道你給榮仲華灌了什麼**湯,偏他這麼看重你。老頭子日薄西山,承你來看望已不勝高興,高帽子就不用戴了。」
趙衡絲毫不覺尷尬,繼續捧道︰「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于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衡每讀此句,不勝唏噓,恨不早生四十年,追隨中堂于旗下,亦能創一番功業。」
一听這幾句,李鴻章的老眼也開始濕潤了︰「此詩乃老夫五十余年前第一次入京所作,難為你還記得,可惜,可嘆,可悲啊,一生功業,為甲午所敗,一世英名,為馬關所毀。甲午戰前,若能看到你的書,說不定還有轉圜的余地,眼下卻連當個裱糊匠都不得……罷了罷了。」
「中堂不必心焦,眼下機會來了。」
「哦?」李鴻章有些好奇,問道,「榮仲華有什麼消息要帶給我?」
于是趙衡便把剛毅一節說了一遍,簡短而明確,以李鴻章的政治智慧自然一听就明白了。
李鴻章點點頭,隨後又搖搖頭︰「這是他的事,與我何干?總不至于還要我給他火中取栗吧?」
「中堂過慮了。此事關系甚大,太後免不了垂詢幾句,中堂豈能不敲兩句邊鼓?只要剛大人南下,中堂的機會便來了。」
「哦?」
「你說說看。」凌天錫卻比李鴻章還焦急,他是恨不得李鴻章盡快能復起。
「兩江劉帥、湖廣張帥、兩廣譚帥皆歷久彌堅之朝廷重臣,剛大人南下查辦,就是太歲頭上動土,牽一而動全身。然則,中樞威望亦退無可退,一旦沖突,則兩者必去其一,無論剛大人有何過錯,朝廷為顏面所在,必然要拿下一二督撫,以免地方太過張揚,放眼天下,夠資格接任封疆的,唯中堂耳……」
「這個……」李鴻章有些語塞,「為何就不是剛某人接手呢?」
「此三處地方,哪一處都得和洋人打交道,憑剛大人那性子,只怕是動不動就要惹動交涉的。如果是沒有交涉的地方,那又太過偏僻,以剛大人眼界斷然是看不上的,還不如回京的好。」
「也有幾分道理。」
「中堂是否想過,與其留在中樞蹉跎時日,倒不如外任地方。」趙衡一本正經地說,「下官此來,一則感謝中堂搭救之恩,二則也是希望能為中堂東山再起盡一份綿薄之力。中堂的能力可不在水政上啊。」
這話卻戳到了李鴻章的痛處,他是自視甚高的人物,哪里屑于去干巡查水政這種事務,半年前的任命當真令他懊惱萬分。他點點頭,看來被說服了︰「你還是明白的,偏有人看不慣老夫,讓我去查水政?哼……老夫當初平長毛、平捻子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在哪里。」
趙衡暗笑,知道你李鴻章做官癮頭大,想不到年屆八十,癮頭還不減半分。凌天錫苦笑,中堂這兩年躲在賢良寺養氣是不假,可這火氣似乎也養起來了。
「就算是這樣,想讓老夫怎麼做?老夫絕不能就此進言,那樣不被劉硯莊他們罵死才怪。」
「些許小事,何勞中堂出馬?」趙衡狡黠一笑,「這個……中堂借力打力總會吧,容我與言官談一談,說點中堂的想法,然後再加點榮中堂的意思,您以為如何?萬一不濟,也是晚輩莽撞,胡言亂語,自然與中堂無關。」
凌天錫暗暗稱贊,這手法倒是極為高明,用李鴻章的班底,卻透露說是榮祿的意思,足可以混淆視線,以假亂真。趙衡此子果然是詭計多端,連環下套。他站起來勸道︰「中堂,機不可失啊。」
李鴻章微微一笑︰「你們覺得行就自己去辦吧,我老嘍,不問政事久矣……」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