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雪一直在下著,風很大,刺骨的北風呼嘯個不停,天寒得緊,縱使房中有著兩個燃得正旺的大炭盆在,卻依舊難擋那無孔不入的絲絲寒意,雖說身上蓋著兩層厚厚的錦被,可李顯那著實算不上結實的小身軀依舊卷縮成了一團,如同一只小貓一般,乍一看,似乎已睡得香甜,只是那不停抖動眼皮卻泄漏了天機。
畫面,一幕幕的畫面,跳動著,閃爍著,纏雜著,如同蒙太奇一般不斷地在李顯的腦海中堆砌了起來,聚集起來的壓力越來越大,到了末了,竟有如山般沉重,壓迫得李顯的呼吸也愈急促了起來。
「不,不要,不要……」
隨著心底里最慘痛的傷疤一一被揭開,巨大傷痛的刺激下,李顯豁然翻身而起,冷汗滿臉地狂呼了起來,聲音高昂而尖銳,頓時便將在一旁小榻上侍寢的兩名小丫環全都驚醒了過來。
「殿下,殿下!」
「殿下,快醒醒!」
……
兩名小丫環雖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可跟在李顯身邊卻都已有些年頭了,但卻甚少遇到過眼下這等情形,此際見李顯如瘋魔一般地嘶吼著,全都慌了神,各自搶上前去,一人按住李顯的一只胳膊,焦急地叫喚著。
「呼……」李顯吼了一陣子之後,放大的瞳孔慢慢地收縮成了常態,再被兩丫環一搖晃,漸漸地清醒了過來,定定地看了看身旁的兩名丫環,長出了口大氣,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沒事,孤只是做了個夢,沒事了,沒事了,嫣紅,翠柳,給孤沏壺茶來,孤要好生靜靜。」
「殿下,您真沒事麼?」
嫣紅乃是大丫頭,李顯尚在宮中居住時便已跟在了李顯的身邊,算起來服侍李顯已有六個年頭了,對李顯的性子自是了如指掌,此際見李顯說話條理清晰而又平和,再不復先前的狂亂,自是稍松了口氣,只是听李顯這口吻不像往日那般孩子氣十足的模樣,倒跟個小老頭一般,不由地又起了絲疑心,疑惑地看了看李顯,遲疑地出言詢問了一句道。
沒事?哪可能真的沒事,李顯先前之所以被生生驚醒過來,只因其夢到了前世那會兒的一樁最慘痛的遭遇——前世那會兒李顯被廢為廬陵王之後,其最疼愛的長子李重潤只因與妹妹李仙惠、妹夫武延基私下議論了幾句武媚娘私生活上的不檢點,便被人密告到了武媚娘處,竟因此被武媚娘下令當著李顯的面杖斃,亂棍之下,一子一女那哀嚎哭求的話語如刀一般將李顯的心活生生地切割成了碎片,此際,哪怕明知此事尚未生,可那椎心的疼卻依舊無法淡化,也無法消解。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武媚娘呢,殺子殺女還殺孫,為了她自己能登上帝位,就沒啥事是她不敢干的,似這等樣人也配當一個母親麼?不,她不配,她就是個人渣,一個披著人皮的惡魔!一想起前世的一樁樁血淚「往事」,李顯的心便猛然狂跳了起來,只是理智卻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這些事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機密,無論是何人,都不可與聞!
「孤沒事,孤只是想一個人靜靜,去罷,給孤沏壺茶,不,溫壺酒來好了。」
李顯心中雖疼得厲害,卻不願在兩小丫頭面前有所流露,更不打算與二人傾吐一番,這便微皺起了眉頭,強自壓住心頭的煩亂,語氣平淡地吩咐道。
「是,奴婢遵命。」
嫣紅小口嚅動了幾下,本還想再勸,可一見李顯那張稚氣的臉上已流露出很明顯的不耐,頓覺一股子不容輕忽的氣概撲面而來,心頭不由地便是一震,自不敢再多言,規規矩矩地應了諾,領著翠柳自去張羅著溫酒不提。
十八年,還有十八年!李顯記得很清楚,上一世時,自家那個懦弱的老爹還有十八年可活,算起來時間似乎很充裕,其實卻不然,只因經歷過一回的李顯很清楚——武媚娘之所以能以女子之身登上大寶,究其根本,就是在這十八年里積蓄起了無可匹敵的底蘊,從而連殺兩子又連廢兩子,一舉篡奪了大唐的江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留給李顯的時間已是少得可憐。
十年,最多不會過十年,在這短短的十年內,李顯若是不能建立起足以抗衡武媚娘的勢力,等待他的依舊將是悲慘至極的落魄人生,甚至可能比前世的命運還要糟糕——前世那會兒李顯之所以被廢黜了還能保住小命,並非武媚娘不忍下毒手,而是不屑為之,概因前世的李顯既無出眾的才華,也無撼動朝局的班底,除了個帝裔的身份外,一無是處,而這,才是李顯前世能保住小命的根本點,換而言之,李顯今世若是想有所作為,勢必就很難再讓武媚娘刀下留人。
怎麼辦?隨波逐流麼?不!絕不!已受過一世苦的李顯絕不想再來上這麼一回,哪怕是身死無地,李顯也要搏上一回,否則的話,怎對得起老天給的這麼個重生的機會,只是這個搏又該從何搏起?
「殿下,您要的酒來了。」
就在李顯茫然不知路在何方之際,嫣紅領著兩名丫環拎著食盒從房門外婷婷裊裊地行了進來,一見到裹著被子坐在榻沿邊呆的李顯,愣了愣,卻不敢多問,緊趕著走上前去,福了一福,輕聲稟報道。
「唔,擺上罷。」
李顯心思並不在吃食上,只看了嫣紅一眼,無可無不可地吭了一聲。
「是,奴婢遵命。」嫣紅對于李顯的反常行徑愈懷疑了幾分,卻不敢宣之于口,微皺著秀眉,應答了一聲,指揮著兩名小丫環將酒食擺在了榻前的一張幾子上,而後走到李顯的身邊,柔聲道︰「殿下,容奴婢侍候您更衣。」
「嗯,有勞嫣紅姐了。」李顯自是不會拒絕嫣紅的好意,點了點頭,淡淡地謝了一聲,言語中听不出絲毫的情緒。
「殿下,可是今日進宮出了甚岔子麼?」嫣紅到底是跟了李顯多年的貼身丫環,往日里與李顯隨意慣了,雖驚訝于李顯先前所表露出來的絲絲威嚴之氣概,可心里頭的話到了底兒還是藏不住,趁著為李顯更衣的當口,試探地問了一句道。
嗯哼,這丫頭起疑心了!有了三世記憶的李顯早已不是吳下阿蒙,心思敏銳得很,只一听嫣紅的問話,便已猜到了其心思所在,然則卻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只是微皺了下眉頭,淡淡地回答道︰「無甚大不了的,孤自能應付。」
李顯的語氣雖平淡,可內里的卻滿是不可抗拒的霸氣,很有一種言出法隨的慨然,听得嫣紅不由地便是一愣,嘴角抽了抽,卻不敢再往下追問了,輕手輕腳地為李顯更完了衣,垂手站在了一旁,不住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李顯那尚未育的小身軀,似乎在探詢李顯這等明顯的變化究竟由何而來。
「爾等都退下罷,孤一個人呆著便好。」李顯雖看出了嫣紅的心思,但卻懶得去計較,也不想去分說,只是不動聲色地揮了下手道。
「是,奴婢遵命。」
李顯既如此說了,嫣紅自不敢不遵,忙不迭地應答了一聲,滿月復心思地領著房中的丫鬟們退到門外,恭候在外間的暖閣處,隨時等候著李顯的傳喚。
大唐無美酒,縱使李顯貴為親王,府中所有也不過僅僅是去了糟的米酒而已,清淡倒是清淡了,卻幾無酒味可言,別說跟李顯在後世所喝的茅台等高檔酒相比了,便是街頭賣的散裝酒也比這無味的米酒更醇厚上不老少,不過麼,這會兒李顯的心思並不在酒上,將就著喝上幾口,倒也勉強湊合著能成,只是這酒入愁腸,愁便更愁上了幾分。
搏是肯定要搏的,這一條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只是這個搏又該從何搏起卻令李顯很有些子老虎吃天之感——武媚娘那個蛇蠍心腸之輩就不必去說了,壓根兒就無法指望其打消篡位的野心,高宗那頭又指望不上,說實話,高宗本人之所以能登基,不過是運氣使然而已,若不然,光論才干的話,高宗在太宗諸子中絕對是排在末尾的一個,就這麼個完全不適合當皇帝的人物,李顯又怎敢將希望寄托在其身上,最多也就是利用其心腸軟這一條做些小文章罷了,實不是自強之正道,至于兩個哥哥那頭麼,也一樣靠不住——這哥倆都有才,可惜時運不佳,攤上了這麼個野心勃勃的老娘,最後都只落得個飲鴆而死的下場,很顯然,靠外人是靠不住的,關鍵還看自己能不能闖出一條路來。
實力,歸根到底還是要靠實力來說話,無論是自保也罷,阻止武媚娘的野心也好,沒有實力的話,一切都是妄言,這話是沒錯,可要在不引起武媚娘的警覺的情況下建立起自己的班底卻是難事一樁了,一個不小心之下,不單可能會招來兩位兄長的側目,更可能招致武媚娘的重擊,一旦陷入此等境地,那可就是萬劫不復了的,而這,不是自個兒小心謹慎便能避免得了的,必須有個障眼法來遮掩,如此一來,問題就出來了——拿誰來當那塊遮羞布?
拿自家老爹來當擋箭牌麼?不現實!這整個朝廷名義上都是自家老爹所有,他壓根兒就無需自己去瞎摻合上一腿;武媚娘?那更不可能,與虎謀皮的事情干了不過是自尋死路罷了;太子?有點可能性,只是太子雖為人和善,卻並非傻子,恰恰相反,太子精明得很,那和善的面孔下,是一幅極精明的內心,要想蒙騙其,難度不小,再說了,按大義名分來說,將來的天下乃是他的天下,他壓根兒就無需急著去培養私底,很顯然,這一條路也未見得能走得通,說來說去,也就只有李賢那頭還有些指望了!
「李賢?李賢!」李顯口中無意識地呢喃了幾聲,突覺眼前一亮,心中已然有了些定見,再順著這條線索往下細細想了開去,心思漸漸便活絡了起來,笑容不自覺地順著嘴角邊漫延了開來,良久之後,李顯突地一擊掌,斷喝了一聲道︰「來人,傳高邈即刻來見!」
李顯此言一出,候在外間暖閣處的眾丫環們頓時便是一陣細微的混亂……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