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弟,這一大早地,不好生在家習文,跑為兄處來做甚?」
周王府與璐王府其實相距不遠,僅一街之隔而已,可兄弟倆彼此間的往來卻少得可憐,大體上還是逢年過節時,身為弟弟的李顯上門問安的情況居多,至于李賢麼,卻是從來不去周王府走動的,今日恰逢荀假,李賢本打算約請一幫青年才子到自家府上一聚的,卻沒想到府門方開,李顯便到了,李賢不得不迎之余,心頭卻是頗有些恙怒,也不待李顯上前行禮,便自沒好氣地出言喝問了一句道。
這廝好生無禮!李顯本正滿臉堆笑地要上前請安,卻不料迎面就被李賢如此這般地喝問了一嗓子,縱使明知李賢素性如此,可心里頭依舊是老大的不快,只是李顯今日前來本就別有用心,卻也不打算去理會這麼些旁枝末節的事兒,這便笑容不變地行上前去,躬身拱手道︰「六哥教訓得是,小弟來得冒昧,還請六哥莫怪。」
「嗯,既來了,那就屋里敘話好了。」
往日里李賢但有訓斥,李顯必反駁,辯論幾句之後,總以李顯哭鼻子而告終,可今日李顯不但沒申辯,反倒持禮甚恭,卻叫李賢有些意外的驚疑,橫了李顯一眼,倒也沒急著下逐客令,沉吟地擺了下手,往邊上略退了小半步,隨意地比劃了個「請」的手勢。
「六哥,您先請。」
李顯壓根兒就不去計較李賢的隨意之態度,笑呵呵地拱了拱手,抬腳便走上了王府門前的台階,行到了李賢的身旁,與其並著肩行進了府門,一路無語地進了二門廳堂,各自分賓主落了座,自有一幫僕人們緊趕著奉上了新沏的香茶以及各色小點。
「七弟此來究竟所為何事,還請直說了罷,為兄實不耐兜圈子。」
對于李顯今日大異往常的表現李賢雖略有些驚疑,可心里頭對李顯的不屑卻並無多少的改觀,一待端茶倒水的僕役們退下之後,也沒先請李顯飲茶,歪頭看了李顯一眼,直截了當地詢問起了李顯的來意。
「六哥問得好,小弟只是听聞六哥開春後便要就藩岐州,恐到時匆匆,送行不及,特提前來與兄長一敘。」李顯本就是有備而來,自不會被李賢的不耐與無禮所動,這便面帶不舍之色地開口答道。
「哼!」
一听李顯開口便提到就藩的事兒,李賢便很有些子氣不打一處來,冷哼了一聲,用冒火的眼光死死地盯著李顯,面色變幻了良久,卻始終不一言——也怨不得李賢動怒,諸王就藩雖是大唐之定制,然則實際上卻不是那麼回事兒,若是庶子,大體上是要去就藩的,一始封王,便得到藩地去過活,可對于嫡子來說,卻沒那麼嚴格,從高祖時候算起,李世民本人在當皇子時沒就過藩,高宗李治在當晉王的時候,同樣不曾就過藩,其嫡親兄長魏王李泰也是到了奪嫡失敗之後,才被迫就的藩,到了本朝,庶出的悼王李孝(母宮人鄭氏)、澤王李上金(母宮人楊氏)、許王李素節母蕭淑妃)都是十歲不到的年紀便被趕去就了藩,至于李賢等嫡子雖都已封了王,卻都不曾就過藩,僅僅只是遙領大都督而已,這麼一算下來,此次李賢的就藩可就顯得刺目了些。
按唐制,親王就藩皆以上州刺史相授,轄一州之地,管三萬戶之民,對于無志于大位者,或許算是得了個安樂窩,可對于有心大寶者,就藩就跟流配是一個概念,就以李賢或將就任的岐州來說罷,州倒是上州,離京師也不算遠,騎快馬的話,一日半便可至,然,離政治中心可就遠了,一旦就了藩,按例是不能參預朝政的,而這,對于有心跟太子李弘一扳手腕的李賢來說,著實是個要命的事情,而今就藩的聖旨雖尚未下達,可李賢卻是早早便得知了風聲,更清楚此事乃是武後一手操辦的,幾已難有更改之可能,連日來,李賢正因此事而惱火異常,如今被李顯當著面撕開了傷疤,心中的火氣之大自是可想而知了的。
「七弟可是來羞辱為兄的麼,嗯?」
天家子弟都早熟,李賢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雖被李顯的話氣得眼冒金星,然則李賢卻並未就此暴跳如雷地大作一番,而是默默了良久之後,長出了口氣,黑著臉,寒聲問了一句道。
「六哥誤會了,小弟安敢如此,小弟此來,但有數言,或許于六哥略有幫襯。」
面對著李賢的冷眼,李顯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緩緩地開口解說了一番,一張稚氣的小臉上滿是肅然之色。
「哦?」李賢雖僅比李顯大兩歲,可在朝在野的名氣卻不知比李顯高出了多少倍,向以聰慧過人而著稱的李賢自是瞧不起李顯的平庸,往日里就沒少呵斥李顯的無能,這會兒冷不丁地听李顯說能幫到自己,不由地便愣住了,輕噫了一聲,滿臉子詫異地打量了李顯一番,眼神復雜至極,既有驚奇,又有疑惑,還有著幾分的不解與羞惱,沉吟了良久之後,這才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個字來︰「講!」
得,又一個起了疑心的!對于李賢的疑心,李顯自是早有預計,卻也並不感到奇怪,本來麼,一個平庸無比之輩突然間變得口齒伶俐,哪可能會不引起旁人的懷疑,別說李賢這等聰慧過人之輩了,便是李顯房里的侍候丫環們都已看出了李顯的不對勁。
若是可能,李顯滿心不願來上這麼個急劇的大轉性,奈何形勢逼人之下,李顯縱使不想變也得硬著頭皮變了,只因若不能巧借李賢之勢阻止住上官儀的橫死,接下來可就輪到所謂的「二聖臨朝」了——李顯記得很清楚,德麟二年正月初九,強逼高宗下詔允其臨朝听政,次日,新年過後的第一次朝會,武媚娘不顧自己月子尚未做完,攜滅上官儀滿門之威風,臨朝理政,堂而皇之地與高宗合稱「二聖」,自此後,朝廷大小事宜漸被其所掌控,這段理政的經歷為其日後篡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故此,只消李顯不想延續日後那等悲慘命運的話,就必須在上官儀一事上做出強硬的反擊,一來是打亂武媚娘的整體布局,二來也是為高宗找一個可反擊的支撐點,至于此事究竟能不能成,很大的關鍵便在李賢的身上,而這便是李顯來此游說李賢的根由之所在。
講自然是要好生講講的,只是這些話都是機密事兒,又怎能當著下人們的面敞開了來說,李顯左顧右盼地暗示了片刻,奈何李賢始終就不曾反應過來,鬧得李顯郁悶得夠嗆,無奈之下,只好笑呵呵地打岔道︰「六哥,您這府上下人都教得不錯,嘖嘖,一個個龍精虎猛地,可把小弟給羨慕壞了,唉,就小弟府上那幫蠢材,怎麼教都教不會,純粹就一幫子扶不上牆的爛泥,慚愧,慚愧。」
「哦?哈哈哈,七弟又說笑了,不過這笑話為兄倒是喜歡得緊,好,爾等可都听見了,周王殿下既是贊許爾等,那孤可就吝嗇不得了,都去賬房領賞,每人五百文,放半日假,下去罷。」李賢本性聰慧,一听李顯顧左右而言其他,立馬就反應了過來,哈哈大笑地鼓起了掌來,借著賞賜的名義,將侍候在廳堂上下的僕人們全都打了出去。
這時節的五百文雖比不得開唐之初那等購買力,可也不是個小數目字,一眾僕人們一年辛苦到頭都未必能存得下如此多錢,這一听如此厚賞,哪有不興奮異常的,一個個緊趕著謝過了兩位王爺,急匆匆地便擠挨著向賬房跑了去,偌大的廳堂上下瞬間便就此清靜了下來,唯剩小哥兩個相對而坐。
「七弟有何要說的便敞開了說好了,為兄听著便是了。」待得一眾僕人退下之後,李賢眯縫著眼打量了李顯一番,這才語氣平淡地出言催促了一句道。
「好說,六哥飽讀史書,小弟素來敬仰得很,卻不知六哥可知呂雉之典故否?」李顯微微一笑,倒也沒再故作姿態,只是面色平靜地提出了個問題。
「你……」李賢自幼向學,于史書自是精通得很,又如何會不知漢初呂後亂政之史實,這一听李顯提到此事,面色瞬間便難看了起來,手指著李顯,似欲呵斥,可話到了嘴邊,卻又強忍了下來,只是黑著臉,死盯著李顯不放,一股子勃然怒氣將將欲,良久之後,咬著牙,冷聲道︰「七弟好大的膽子,竟敢將母後比作呂雉,莫非不怕為兄出麼,嗯?」
「六哥會麼?」面對著李賢的黑臉,李顯只是滿不在乎地聳了下肩頭,反問了一句,也不待李賢回答,自顧自地往下說道︰「似這等損人損己之事,縱使愚笨如小弟,也不屑為之,況乎賢明如六哥者。」
李顯此言一出,李賢再次沉默了下來,唯有臉色卻愈難看了起來,黑一陣、紅一陣地變幻個不停,眼神中時不時有精芒在閃爍個不停,憂心之色幾不加絲毫的掩飾——李賢自幼便以聰慧而深得高宗的寵愛,然,卻素不得武後的歡心,更因著宮中每每謠傳李賢乃是武後的姐姐韓國夫人武順所生,是時不滿十歲的李賢盛氣之下,竟跑去責問武後,由是,深為武後所惡,往日里便常借小事訓斥李賢,母子間的感情可謂是淡泊到了極點,此番李賢即將被趕去就藩,背後的操縱者就是武後,有了如此這般的種種心結在,李賢對于武後這個母親自不會有絲毫的好感,只不過在沒弄清李顯的來意之前,李賢卻也不願表明自己的態度,沉默便成了其無奈之下的最佳選擇……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