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二年五月初三,見天就要端午了,一夜大雨瓢潑,直到天快亮時,方稍停了些,可天依舊陰沉無比,雲層壓得極低,讓人一見便有種喘不過氣來的壓抑,在這等天氣趕路著實不是件令人愜意的事情,哪怕是有著車廂可以遮蔽一下不時飄零下來的雨絲,可濕悶的空氣卻避無可避,這才沒上路多久呢,早起才剛換的衣裳竟已潮得不行了,貼在身上,黏乎乎地難受,弄得李顯老大的不自在,再加上牽掛著一會兒將要進行的朝議之事,心情自是頗為煩躁,也就是靠養氣的功夫強忍著罷了,好不容易等到馬車停了,李顯幾乎是逃一般地緊趕著下了車,頭剛抬將起來,入眼便見無數的目光齊刷刷地瞪向了自己,登時便令李顯為之錯愕不已。
厄,搞啥呢,咱沒穿錯衣罷?猛然間成了眾朝臣視線的聚焦點,饒是李顯城府深,一時間不免也有些子犯起了叨咕,在馬車旁躊躇了一下,這才緩步向眾朝臣們行了過去,于行走間飛快地調整了下心態,待得到了眾臣工面前之際,已是滿面春風之形象。
「參見殿下。」
別看李顯也就是個閑散的王爺,手中並無一絲的權柄,可畢竟親王的頭餃擺在那兒,自是場中最尊貴的主兒,這一見其行了過來,諸臣工豈敢怠慢,各自躬身行禮不迭。
「諸位老大人客氣了,都免了罷。」這一見諸臣工給自己見禮,李顯忙拱手還了個禮,笑著回了一句道。
「殿下所為何來?」
沒等李顯表演完禮賢下士的套路,老宰相戴至德突地出言問了一句,聲音倒是平淡,可內里的不解與不喜之意卻是濃得很——五大宰相里,許敬宗與許圉師皆伴駕去了東都洛陽,如今朝中諸官自是以戴至德為,此老向來耿直,素不喜諸皇子暗斗,此際見李顯這麼個閑散王爺跑來參乎朝議,自然是不怎麼看得過眼,旁人忌憚李顯頭上那頂親王的帽子,可戴至德卻是不怎麼在意,言語間自也就沒給李顯留啥面子的。
厄,這老倌還真是的,問得如此直接!盡管早就熟知戴至德的性子天生如此,可李顯還是被狠狠地噎了一把,心里頭叨咕了幾句,然則臉上卻滿是恭謙的神色,陪著笑臉道︰「戴相有所不知,小王昨日接到太子哥哥傳來之令,讓小王今早前來東宮覲見,小王亦不知究竟是所為何事。」
「唔……」
戴至德乃老于官宦之輩,一听便知李顯這話不確不實,長長的壽眉一抖,剛要再多說些甚子之際,卻見王德全從東宮門里一路小跑地行了出來,呼喝了一聲「太子殿下口諭,宣諸臣工顯德殿議事!」
進宮了,趕緊溜!李顯可不想被戴至德當眾拷問,一听見喊朝聲起,忙笑呵呵地對著一眾大臣們作了個團團揖,丟下句︰「諸公,都請了,莫讓太子殿下等急了。」話音一落,不待眾人還禮,他已先溜之大吉了。
「行之(戴至德的字),你這又是何苦來哉,別管了,神仙打架,小心凡人遭殃啊。」
戴至德一見李顯居然就這麼溜走了,不免有些氣惱,搖了搖頭,低聲叨咕了一聲,那副不爽的樣子落到郝處俊的眼中,不由地地令其暗自好笑不已,這便湊到其身邊,笑著說了一句道。
「哎,罷了,進宮罷。」
戴至德與郝處俊既是同事,又是好友,此時听其如此說法,雖不甚贊同,卻也不願與其當眾爭執,這便嘆了口氣,抬腳向宮中行了去,他這麼一動,其余朝臣們自是全都跟在了其後……
李弘對今日所要議的事情顯然極為著緊,一大早便已到了顯德殿,立不安地大殿里來回瞎轉悠,好不容易熬到了約定的議事時間,緊趕著便讓王德全去通傳諸臣工,他自己則端坐在了前墀上的大位上,正自精神稍有恍惚之際,卻見李顯頭一個溜達了進來,心中一喜,張口剛要招呼之際,就見以戴至德為的一眾大臣們已到了,忙將已到了嘴邊的話咽回了肚子里,只是飛快地向李顯使了個眼神,而後肅容端坐,腰板挺得筆直,或許是激動之故,其一向蒼白的臉色竟微微露出了淡淡的紅暈。
「臣等參見太子殿下!」
諸臣工魚貫行進大殿,按品階高低站好了位,各自躬身見禮不迭。
「諸位愛卿免禮平身。」
李弘心里頭是恨不得能趕緊切入正題,然則必要的禮儀卻是省不得的,面對著諸臣工的見禮,李弘也只能是強壓著心頭的鹿跳,微笑著虛抬了下手,說了句套話。
「謝殿下!」
諸臣工都是老官宦了,于禮節上自然不會有閃失,謝恩一畢,各自按規矩分站到了大殿兩旁,唯獨就苦了原本站在正中間頭一位的李顯——沒法子,李顯這輩子還真就沒正兒八經地上過朝,這大殿里自然是沒他的位置,鬧得李顯左瞧右看地不知該往哪一邊站才好了。
「來人,給周王殿下看座。」
李顯在殿中張望的舉動雖隱蔽,可高坐在前墀上的李弘卻是看得一清二楚,若是往日,李弘或許會坐看其鬧出些笑話來,可今日不同了,畢竟待會兒還得靠李顯出面擺平諸臣工,自然不能給李顯難堪,萬一要是李顯一怒之下跑了,那李弘的大計十有**就得黃了,有鑒于此,李弘很及時地宣了一聲,算是解了李顯的窘。
「臣弟多謝太子哥哥美意。」
能坐著自然沒人想站著,李顯當然不會跟李弘客氣,笑著謝了一聲之後,便施施然地走到右手邊,端坐在幾名小宦官抬來的錦墩上,笑眯眯地看著下手的一眾朝臣們,倒也愜意得很。
「諸位愛卿,今日孤請諸公前來,只議一事,月前,上官儀老大人于赴任愛州途中不幸遇劫,滿門盡喪灕江中,至今尚未能尋回尸骨,其情堪憐,孤思及上官老大人往昔之風采,實有疚于心,當為其請謚號以為告祭,如今事議而不決,孤心急之,特請諸公前來相商,務求穩妥為要。」待得諸臣工站好了位,李弘頗有些個迫不及待地開了口,一出言便將事情定了調,音量雖不算大,可內里卻滿是不容置疑的意味。
「殿下所欲甚是,臣慚愧,臣竊據太常伯(禮部尚書的別稱)之職,卻不能為殿下分憂,數日以競,兀自未決,臣愧對殿下厚愛,臣當自請處分。」李弘的話音剛落,就見禮部尚書劉祥道配合默契地從旁閃了出來,一迭聲地自陳過失,面色沉痛已極,就差沒痛哭流涕了。
嘖嘖,演作俱佳啊,不錯,不錯,老劉頭還真有兩把刷子的!李顯一看是劉祥道冒了出來,不由地便是一樂,但並不全是因著看戲的緣故,更多的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來——李義府倒台時,劉祥道便是主審官之一,此舉深深地得罪了武後,前世那會兒,上官儀一死,武後立馬就拿劉祥道開了刀,將其一腳踹到朔州去戍邊,還不準其乞骨告老,害得劉祥道最終老死在異鄉,可如今麼,劉祥道還好端端地呆在禮部尚書的任上,足可見李顯前些日子的努力並沒有白費,自是值得好生竊喜上一回的。
「劉尚書不必如此,孤知曉劉愛卿已是盡心盡力了的,須知此事涉及蓋棺定論,自是輕忽不得,有些爭議也屬正常之事,只是孤竊以為爭歸爭,議歸議,終須有個結果方好,卻不知禮部如今可有甚章程否?」劉祥道演技好,李弘同樣也不差,這一頭劉祥道還在那兒自責著呢,那一頭李弘已接上了口,渾然就不曾給旁人留下絲毫插嘴的空隙,配合得可謂是妙到毫巔。
「回殿下的話,老臣等連日計議之下,已有初稿,擬請謚為‘穆’,以彰上官老大人一生之功柄,或相宜之。」劉祥道顯然早就跟李弘私下彩排過了的,這般你一句我一句的「二人轉」唱得個不亦樂乎,幾個來回之下,本來是爭議頗多的謚號竟有就此敲定下來之跡象。
「唔,‘穆’麼?這謚號孤也覺得不錯,諸公可有不同意見麼?」演戲就得演全本,李弘顯然熟知其中三味,他自己都開了金口說不錯了,接下來那句問大家伙有何不同意見的話簡直就是在赤/果/果地拿著監國太子的身份向諸臣工施壓了,就差沒拿根大棍子,吼上一聲誰敢反對,看打!
太子是半君不假,不過麼,到底還不是皇帝,自古以來,被廢黜的太子那可是多了去的,這一條滿殿的朝臣們心里頭都跟明鏡似地清楚,甭管表面上的恭敬有多虔誠,私下里卻未見得將太子當一回事兒,但是李弘不同,只因他頭上還頂著「監國」二字,這可是個要命的頭餃來著,畢竟縣官不如現管,這當口上要是挨了李弘的棍子,只怕連訴苦都找不到地兒,于是乎,滿殿的大臣們全都裝起了木頭人,大殿里就此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啟稟殿下,臣以為‘穆’字一說尚須斟酌。」
不怕權威的人總是存在的,這不,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之後,一個洪亮的嗓門突然響了起來,就此將殿中的緘默擊成了碎片……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