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夢鯨一句話，說得阿繼心灰意冷，原以為這位性格乖張的葉夢鯨會與眾不同，但如今一看他和修自得一樣，都是容不下自己偷偷自學。如果是往常他本不會如此，只是壓在頭上的大山，讓阿繼坐臥不安，所以他才不得不鋌而走險。到如今他自己都覺得沒什麼意思了。
阿繼緩緩起身，「恐怕師傅等得十年，弟子等不得。」說著夾著包袱，準備走人，還是回家自學，就憑金手指，也未必不能一搏。
葉夢鯨抬頭看他一眼，只見阿繼臉色沉重，仿佛完全變了個人，阿繼剛要躬身告退，葉夢鯨問道︰「如何等不得？」
阿繼嘆了口氣，「因為，如果後年科考，弟子考不上諸生，家中產業就要被人攛奪。」
葉夢鯨眉頭一皺，奇道︰「此話怎講？」
阿繼便將大伯如何爭奪過繼權，如何苦苦相逼，他甚至面臨殺身之禍等等前因後果娓娓道來。最後阿繼說道︰「不是阿繼貪圖富貴，實則人活一張皮，娘親她寡母無據，卻受此逼迫，阿繼只得挺身而出接下這等有辱斯文的約定。但過去十四年因為家窮，阿繼沒法讀書，所以才不得不起早貪黑，奮苦讀，只求有所建樹，不教娘親被人掃地出門。弟子知道，以聖人學問，掄才大典作為賭注實在有辱斯文，實在沒有臉面再居于先生門下，弟子這就出去，從此不敢再提曾經師從先生，辱沒了先生大名。」說完拱手大拜，就要轉身出去。
「且慢！」葉夢鯨一聲清脆的招呼，阿繼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落地，這位葉先生就是那種古怪脾氣，你要是委曲求全苦苦哀求，他保準眼皮不帶翻一下，幾句不留情面的話扔過來，趕出去還帶臊一番；要想扭轉局面，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阿繼剛轉了半身，腳步一滯，就听葉夢鯨哈哈一笑，「左大郎說你有小聰明，果然不假。以為這麼扯兩句蛋，自我貶斥一番，就想讓為師心軟？門都沒有。」
阿繼的心徹底放下了，雖然先生戳穿了他的小心眼，但葉夢鯨為師二字說出，這師徒名分已經無驚無險了。阿繼覺著這位先生其實人還是不錯的，雖然性格怪異，但對人倒是有幾分真情，比那些表面上一臉虛假道學的竟是強多了。
阿繼嘿嘿一笑，「弟子的確不舍離開，只是，只是。」
葉夢鯨哼了一聲，「有趣有趣，竟然用那狗屁科考作為賭注，你那大伯不學無術，還以為考個生員難比登天？如此為難你真是找錯了地方。八股文章這種小聰明的玩意，別說兩年，便是兩個月也能寫得花團錦簇。」
阿繼心說這葉夢鯨真是狂徒啊，那考得天下讀書人五迷三道的八股落到葉夢鯨的嘴里，就變成了如此不堪入目的東西，這話要是傳出去，恐怕自己這個學生都無法混日子了。不過他轉念一想，這個老葉，號稱一個才子，當年也是考中大比的人，而且還寫的一手好時文，說不定他真的有料？
只听葉夢鯨哼了一聲︰「怎麼了？罵兩句八股有什麼了？歸震川罵得，徐文長罵得，又如何？」其實到了明朝中後期，士林中對于八股的非議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對于科舉的弊端，文人們也是時常有所非議，但只是拘泥于時代，誰也不敢大聲地罵出來罷了。
阿繼心中暗忖，您老人家說的都是什麼牛逼人物，歸震川歸有光是時文大家，徐文長徐渭更是名滿天下大才子，人家有料愛罵就罵，就算罵了也不會遭到打擊報復，可你一個落地子，也忒是大膽。
葉夢鯨看著阿繼臉色道︰「你是不是以為為師被趕出考場，對時文不屑一顧是在泄私憤？」
阿繼眼楮一亮點點頭，「弟子真是這麼想的。」
葉夢鯨哈哈一笑，「好，難得你說實話，如果你否認，為師這就趕你出去。老實跟你說吧，是因為為師家嚴在朝中得罪了張居正，他指使人將誣陷為師作弊。哼，就那雕蟲小技也需要為師作弊？！」阿繼這才知道葉夢鯨的真正苦衷，原來是因為張居正。
葉夢鯨擺擺手，「坐下吧，為師平日一直在觀察你，現你與其他那些蒙童確實不同，不聲不響，卻胸有成竹，脾氣還真與為師有些對付。
既然你我師生一場，一切包在為師身上，今後每日下午，你便到這里來，為師給你單獨授課。考個諸生真不太難，何況你還有點小聰明。別說丁未年才考，就算明年開春來考，也保證你過了。」
阿繼連忙拜謝，心想一個時文可以拿去刊刻為學子典範的老師，真是撞著大運了。葉夢鯨道︰「不忙拜謝。八股易寫，學問難得。為師不願你成為那種只一頭鑽到時文糞坑中的腐儒。你得答應為師，考上諸生之後，要繼續在我這里學習兩年，開啟真知，鞏固學識，方可真正稱得上我葉夢鯨的弟子。」
阿繼听得葉夢鯨這麼說，心中自然欣喜異常，考了諸生繼承了家業，便是舒服自在的生活，誰還想繼續在科場上打熬。連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弟子謹遵教誨，應付過那事，便是終身不入考場，專門與先生討教學問。」
葉夢鯨擺擺手，「你別說這番大話，在本朝，考不考科舉，很多事情由不得你。現在還不是時候，不便與你多言，這一年半，你便耐心跟為師學便是了，往後的事，往後再說。」
從這天開始，阿繼便開始吃起了小灶，每日上午該對對子的接著對，該學「大學」接著學；吃過午飯，阿繼也不休息，鋪上紙寫十張大字，然後鑽進葉夢鯨的書房，學一個時辰的論語，晚上吃過飯再將整日學過的內容復習一遍。
阿繼的時間排得滿滿當當，充實得連拉屎拉尿都定時定點。就連左光先也被他瘋狂的學習態度深深地感動了，某日下午，左光先睡獅猛醒，跟著阿繼寫起了大字。雖然早上還要補一會覺，但阿繼知道，這廝就算睡著也在听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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