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繼要來了,眾人連忙屏住氣息,而阮大鋮更是緊張,手捏著酒杯,青筋畢露。只見阿繼閑庭信步走到堂前,手持酒杯高聲吟來︰
別樣幽芬,更無濃艷催開處。凌波欲去,且為東風住。
忒煞蕭疏,怎耐芳如許?還留取,冷香半縷,第一春江雨。
一曲唱完,阿繼將杯中酒一吟二盡,然後舉手行禮,「阿繼獻丑了。」眾人只剩回味的勁,全無言語。
直等到阿繼落座,左光先才挑起大拇哥,久久不語;對面阮大鋮神情十分落寞,他正苦苦思量;看著阿繼正將一杯酒倒入時雨嘴中,郁小菡輕咬朱唇。堂上陳夢凡先拍掌,余下眾人紛紛附和。
接下來剩下阮大鋮壓軸,他穩穩心神起身吟誦︰
春光尚早,流鶯不管人煩惱。細雨窗紗,深巷清晨賣杏花。
眉峰雙蹙,畫中有個人如玉。小立檐前,待燕歸來始下簾。
方大鉉輕輕搖頭,「平心而論,阮大這減字木蘭花,已是上品,但與阿繼的比起來還是略有不如。特別是杏花句,借了李商隱的句子,雖然嵌入精妙,但終歸還是落了下乘,可惜可惜。」
左光斗白了他一眼,「行了行了,阮大詞句已經夠出色了。」
方大鉉品了一口酒,「奈何前面還有徐阿繼。」
兩人都具才量,這番評點正中其意,這回連馬孟禎也投了阿繼一票,阿繼依舊佔得文魁,而且第二名竟然給了方孔炤,阮大鋮就因一句借用落了探花。
阿繼依然沒變,點了時雨繼續作陪,方孔炤點了蘇夢晴,阮大鋮了會楞,人們當他不變繼續留著郁小菡。
……
遠處繡樓,紅襖少女正不辭勞苦地送來第二輪詩詞,推門而入,正看到冰雪美人雙手捧腮默默呆。少女揚著手中稿紙笑道︰「姐姐,快猜,這輪阿繼填的是哪個詞牌?」
方維儀如夢方醒,連忙起身,一手搶過稿紙,道︰「他最擅長采桑子,難道又是一闋?」
少女撥浪鼓似地搖著頭,「不對不對,他可不止會填采桑子。點絳唇!這次填了點絳唇,還留取,冷香半縷,第一春江雨。」
方維儀讀了又讀,輕輕嘆了口氣,黯然放下詩稿,另一位湖藍美少婦接過稿紙看了起來。那紅襖少女搖頭晃腦,「阮大郎是小立檐前,待燕歸來始下簾。姐姐覺得誰更勝一籌?哈哈,還用說,當然是第一春江雨!阮家大郎江郎才盡啊。」
湖藍美少婦用指頭戳戳紅襖少女,「維則不許瞎說,阮家大郎豈是江郎,他也是有大才的。那個阿繼是什麼樣的?」這紅襖少女原來叫方維則。
方維則一拍腦袋,「呀,還沒顧上看呢,卻不知是俊是丑。」說著返身就跑。
美少婦掩嘴而笑,方維儀卻沉浸詞句之中,點點頭,又搖搖頭,隨即又是一聲輕嘆。
……
此時人們已經看出來了,這邊末席佔著兩個文魁,加上左光先、方孔炤偶爾力,此桌永遠佔著三位花魁。就連馬孟禎也說一句︰「後生可畏。」
阿繼依然來著不拒,同時與時雨、蘇夢晴兩女推杯換盞。酒筵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兩個時辰,眼看太陽傾向西邊。
突然又是叮地一聲,最後一輪賦詩來了,此時夕陽透過窗格撒入廳堂,方大鎮便點了夕陽的題目。春啊,花啊這些大多會有準備,但夕陽卻不一定了,果然這一輪吟不出來自願罰酒的多了起來。
輪到這一桌,連範世鑒也甘願受罰三杯,而左光先更是二話不說喝酒了事,顯然這廝將近一個月只準備了一與春有關的詩歌,不過也算奪過一次花魁了。
其實到了此時,人們已經不在意別人做了什麼詩詞,只盯著阮大鋮與阿繼之間的對決。兩輪鎩羽,二十多天來阮大鋮精心準備,把元宵佳節盛宴可能遇到的題目著實準備了好幾詩詞,也自覺稱得可為上品,但沒想到阿繼兩輪中仍然妙句橫生,處處壓他一頭。到了此時,他也未免有點氣餒。但眾人目光所致,作為小才子的阮大鋮無論如何也不能喝酒啊。只好硬著頭皮吟道︰
漫月兌春衣浣酒紅,江南正月最多風。梨花雪後酴雪,人在夕陽淺夢中。
阮大鋮已經不敢再填詞,做了一七絕,雖然詩句也不差,但顯然在詞一道上,他近乎投降了。
整個下午,阿繼喝酒幾乎來者不拒,又都是一飲而盡,就算杯小也有一斤多了。此時听阮大鋮作詩,心中知道他已經搜刮枯腸,快沒詞了。
阿繼更加意氣風,站起來又是一曲鷓鴣天月兌口而出︰
紅影濕幽窗,瘦盡春光。雨余花外卻斜陽,誰見薄衫低髻子,還惹思量。
莫道不淒涼,早近持觴。暗思何事斷人腸,曾是向她春夢里,瞥遇回廊。
最後一句收束,阿繼瞥了一眼郁小菡,只見她拿著空空的酒杯已經听得痴了。眾人見他搖搖晃晃,卻依然妙句迭出,已經徹底服了。有的人已經在打听,這位小友難道真的是讀書只半年的神童嗎?
「你確定?他只讀過半年書?」
「千真萬確,是方家老四說的。」
「半年,寫出這樣的詞?莫非他是柳永重生,秦觀投胎不成?」
「你問我,我問誰去?會不會是抄別人的?」
「你喝多啦,如此妙詞,你我沒听過,在座諸君可能沒有一個人知道?」
「那只能是天才了。」
熙熙攘攘的席間,這幾句在阮大鋮耳中卻是清晰無比,此刻他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堂外小窗旁一雙大眼楮瞪大了盯著阿繼,竟然是他,竟然是他,阿繼眼神無意中飄過這邊,方維則芳心如小鹿亂撞,「瞥遇回廊」剛才,剛才不是跟他在回廊相遇嗎?難道,難道這詞是寫給自己的?方維則小小年紀對男女之情懵懵懂懂,但這句「曾是向她春夢里」卻听得出來是相思之句。怎麼可能,這詞越琢磨越如寫給自己的一般。這薄幸子,才見過自己,就相思起來了?方維則紅著臉,口中念叨著「壞人」,朝小樓奔去了。
這一輪下來已經無須評判,阿繼蟬聯魁。阮大鋮目光遲滯,三詞對他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左光先此時卻是昂挺胸,仿佛是他勝了一般;方大鉉、左光斗對著阿繼遞來佩服的目光。
徐阿繼,三槍完爆阮大鋮,這一幕必然會在桐城文史上寫下濃墨重彩的一幕,在座諸人心中都是這份心思。
百曲宴到這會也進入尾聲,但抄錄的清客把數字報上來,竟然只有九十,離一百還差十個。
方大鎮覺得今日雖然妙句不斷,但怎麼也不能差了這十。便問下去,「今日得諸位詩詞,令寒舍生輝,只是眼下還差十,美中不足,看看哪位大才能將百曲填滿?」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