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料理店,在一扇屏風後的旮旯落座之後,蔣淵就跟下班回到家的日本男人一樣,開始徹底放松。剛才還是襯衫扣到手腕,眼鏡架在鼻梁,頭發也服服帖帖地梳成三七分。現在呢,兩三壺清酒下肚,袖子就直接挽到肩頭,領口一直開到第三顆扣子,胸前的點點若隱若現,就差月兌了褲子,趴在榻榻米上讓人給他按摩了。
「喂喂喂,注意點兒啊。」我提醒酒意濃濃的他。兩三壺清酒就給他放倒了,還真不符合他的酒量呢,不過,蔣淵說那是因為昨晚宿醉仍未清醒的緣故。
「哦,兄弟,我忘了你是女生了。」蔣淵一邊紅著臉扣回一顆扣子,一邊伸手取眼鏡。
「叫你忘了我是女生!」我趁著醉意,抓起一支筷子就丟了出去,蔣淵一手拿著眼鏡,一手輕巧地一抓,把我丟出去的筷子緊緊握在手里。
「唉,每次玩這個你都輸,就別逞能了。」他放回筷子,醉眼朦朧地看著我,像個孩子一樣「咯咯咯」笑了起來。
「我醉了,手軟。」我不服氣,問他,「不戴眼鏡你也看得清?」
「平光的。」蔣淵把眼鏡遞給我,說,「為了裝斯文才戴的,看起來比較有內涵。」
我手里拿著他的眼鏡感嘆道︰「在學生會混真不容易啊,又是請人吃飯又是改變形象的。」
「是啊,活得都不是我自己了。」蔣淵說著,嘆了口氣,開始撥弄自己的頭發,「好歹我也是一個懷揣著藝術夢想的人啊。」
這麼一說,我才想起,蔣淵讀的是美術學院藝術設計系,可是,搞藝術的學生給人的印象不是叛逆就是個性,跟「學生會主席」這個嚴肅的名頭處處格格不入,這就好比,剛才蔣淵那代表著學生會主席的標準三七分,現在揉亂了才像一個真正的藝術設計系學生,但真要是這幅樣子,恐怕是上不了學生會台面的。這兩種形象,如同「禁錮」與「出位」這組反義詞一樣,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水火不容。
但蔣淵,卻在這矛盾中堅挺了整整兩年,不得不說,忍耐也是一種生存狀態。
我的頭也有些暈沉沉的,問他︰「那你覺得怎樣的你才是真的自己呢?」
听了這話,蔣淵眯縫著眼楮,恍神了很久,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緩緩掏出手機來,用手指在上面劃拉著,遞給我說︰
「喏,這樣的我。」
我伸出手來,接過手機,看到屏幕上有一張相片,上面的男生,不,是男人,是我往日平時都不曾見到過得另外一個樣子的蔣淵︰他胡子拉喳,頭發凌亂,腦後扎著小辮子,身著分不清具體顏色的背心;下半身是拖地卷邊的水洗白牛仔褲,松松垮垮斜綁在腰間,露出一邊的胯骨來;他左手端著髒髒的顏料盤,右手握著油畫筆,光著腳丫子站在一塊廢棄的畫布上,正在一人高的畫架上作畫,神情莊重而專注,身邊是散落的顏料桶跟刷子,色彩繽紛;大片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在他的臉上形成清晰的明暗交界。
一剎那間,我被這畫面中頹廢的美擊中了花痴的本質靈魂,小心髒撲通撲通一陣狂跳。
哎呀媽呀!幸虧是哥們兒蔣淵告訴我這是他自己,雖然是另外一個他自己,不然我會以為是哪部電影里面的劇照,立馬哈喇子直流撲上去狂親了。
「拍得真好。」我由衷地贊嘆。
「呵,是嗎?」蔣淵微笑著,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我覺得,這樣才是我自己。」
「那為什麼不做這樣的自己呢?」
「嗯?」蔣淵像是沒有听懂我的話,陷入了沉思。
唉,我大概也能理解那種感受,這心情就像這桌上的日本料理︰有的蝦被做成了生鮮的刺身,保留著完整的外殼軀體,倔強而整齊地挺立在生魚片之上,豎起胡須,武士般威武莊嚴;而另外一部分蝦,被裹上了粉炸成了天婦羅,看不到原來的樣子,只留一截小小的尾巴讓人們知道他的原型是蝦,但老少咸宜,人人都愛吃。這兩種食物說不上絕對的好或者壞,但作為「蝦」自身來說,卻有獨屬于它們自己的價值觀,在外人看來沒有什麼區別,或許,它們內心中對兩種價值實現方式的選擇卻是極其糾結與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