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張大人來了啊,你們這些人啊,好不識抬舉,還不快些讓張大人進來。」李春芳的聲音從門中傳了出來。
說實話,張凡听到他人如此熱切地歡迎自己的聲音,心中反而是有了一些不痛快。想他如今是什麼身份啊,大明朝皇帝十二衛中最為鼎鼎有名的錦衣衛的都指揮使,專門是監管朝中大臣的。手上權勢重大不說,一眾手下更是以殘忍凶狠出名。按照原來的情形說起來,不管是哪個大臣見到他親自登門拜訪,還不都是應該嚇破了膽嗎!可是他張凡倒好,不管他到哪家去應門,主人總是會熱情似火地出來迎接他。這當真是讓他有些郁悶。
「李大人。」張凡向著出門迎了出來的李春芳問了聲好,說道,「勞煩大人親自出門迎接,張凡實在是愧不敢當啊。」
「哪里的話,這可是應該的。」私下里的李春芳全然沒有在朝中的那一副沉默模樣,完全是一個性格開朗的人,已經六十歲的他卻並沒有什麼老態,即使說起話來,也完全不像是一個年過花甲的人,「說起來,我還是要謝謝張大人啊,張大人可算是我李春芳的恩人。」
「恩人什麼的張凡可不敢當。」張凡趕忙搖手說道,隨後又露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問道,「不過,張凡可絲毫不知道,到底有何處有恩與李大人,還請李大人明示。」
「嗯……」李春芳听了張凡的話,眯著眼楮裝出一副十分不滿的模樣看了看張凡,說道,「張大人這個錦衣衛的都指揮使做的可不算好啊,居然連此事也不知道?」
「哦?不知‘此事’所指何事?還要請李大人指教。」張凡完全是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
「你……你不會是真的不知道吧。」李春芳看著張凡露出了一臉吃驚的表情,隨即說道,「不知張大人可知道我籍貫何處?」
「這……」听了李春芳的這個問題,張凡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了。他仔細一想,自己還當真是不知道李春芳是何處人士。
「唉……」李春芳嘆了口氣,似乎在表示自己的不滿,隨即板起了面孔,說道,「老夫乃是南直隸揚州興化人。」
「揚州?!」張凡听到這個地名,確實是有些驚訝了。他才剛剛從那里回來沒有多久,而且那里也是的的確確給他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回憶。
「不錯。」李春芳說道,「老夫出生在興化,不過如今家中眾人也是已經搬去了揚州府中居住。此番可是要感謝你幫忙守住了揚州城啊,也免除了老夫家人遭那倭人侵擾。」
「李大人可不必謝我。」張凡趕緊說道,「且不說張凡並不知道李大人的家人就住在揚州府中,就算不是,守住揚州城也是張凡必然職責,沒什麼好感謝的。」
張凡這番話可算是一點都不領情了,可是偏偏,李春芳听到他這番話之後,再次笑了起來。
「這我自然是知道。」李春芳再一次回到了之前開朗的態度,「不過張大人救了我李春芳一家,這也的確是事實,還請受我一拜。」說著話,李春芳就對著張凡躬身一拜。
「李大人快快請起。」張凡見狀是趕緊上前將他扶了起來,看了看周圍,發現兩人還在街上,說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進去再說。」
「看我,倒是有些糊涂了。」李春芳趕緊說道,「快快請進。」
來到廳上入座,二人這才再次開始相談。
「听說張大人此番江南之行,還找到了自己祖上所在?」李春芳問起了這件事情。
「的確如此。」張凡點頭說道,「而且祖上就在揚州。若是真算起來的話,我與李大人到算得上是同鄉了。」
「嗯,這倒也是。在朝中能有個同鄉,當真是方便得很啊。」李春芳也是笑著說道,不過隨即,他就露出了一副略帶沉思的面孔,仿佛在思索著什麼,口中也是不自覺地說道,「只是,這同鄉實在是認的有些晚了。」
李春芳的聲音並不算大,但是張凡卻听得明明白白。听到他的這句話,張凡心里面也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有些不太好受。
「這種掃興的事情,今日休要再提。」沒過多久,李春芳就恢復了過來,說道,「今日天色已晚,張大人既然來了,就當與我同飲幾杯才是。」說著這話,李春芳就叫過下人吩咐了起來。
「這倒是好得很啊。」張凡並沒有拒絕的意思,說道,「只是有一點,還望李大人莫要再以‘大人’二字喚在下了,遠德足以。」
「如此,甚好。」李春芳笑著答應了下來,「遠德,今日還要與我一醉方休才是。」
酒席,說是酒席不錯,卻只得張凡和李春芳二人。說來也有些意思,剛才二人還是一番有說有笑的,這三杯酒一下肚,氣氛也不知怎麼的,就變得有些沉重起來了。
李春芳端起才剛剛被斟滿的酒杯,一口飲盡,頗為出神地說道︰「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是嘉靖二十六年的時候,那年我三十有六,進京趕考,考了個第一,殿試也是第一。那日的情形,至今我都無法忘記。當時我就在想,這二十多年的書可算是沒有白讀,這下子總算是出人頭地了。
「可是等到我走進這官場之後,卻是發現,跟我以前所想的完全不一樣。之前,我就一直認為,在朝為官的人,各個都是為君為民,兢兢業業。可是等到自己也進去之後,發現自己所想的人倒不是沒有,只是少的可憐。更多的人則是在為了自己努力,不管是為了錢還是為了權。
「老實說,當時我很失望,沒有想到幾十年的寒窗苦讀換來的竟然是眼前這麼一副樣子。之後,我有開始害怕,怕自己有一天也會變得跟他們一樣。」
張凡听著李春芳的敘述,沒有插話。老實說,李春芳的這種心思,他也有過。即使他是個從五百年之後重生而來的人,早就看慣了很多事情,明白著古代官場的黑暗和功力、自私。但是當他那日同李春芳一樣,得到狀元的名號之時,他也在內心中憧憬過。只不過那份憧憬,很快就是被徐階給抹殺了。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這件事情給張凡所造成的沖擊,並沒有李春芳所受到的打擊要大,畢竟張凡算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的。
李春芳並不知道張凡心中在想些什麼,繼續說道︰「當時留在我面前的就兩條路,要麼隨波逐流,變得和那些人一樣;要門獨做清高,最終被埋沒下去。但是這兩條路我都沒有選,我既沒有想要和他們一樣沉淪下去,也沒有表現得憤世嫉俗,顯得自己清廉無比。我開始對任何事情都容忍。
「若是有人想要我替他說話,那我就說,不過說的也絕對是任何人都不得罪的話。若是有人想要遷怒于我,我也不會反駁,因為我知道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到時候必然會有定論。
「可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還是躲不過去的。還記得那日嚴嵩被抄家問罪之時,我心里面別提有多高興了,心想這下子,朝中總算是可以安穩下來了。可是那里想得到,這才過去幾年的光景,朝中又出事了。
「當時,我才剛剛入閣,就正好踫上了徐閣老與高拱二人之間開始不對付了。我一開始也沒怎麼在意,畢竟高拱也是閣老一力提拔上來的。卻是哪里想得到,事情居然會越鬧越大。我是極力躲避,最後還是沒躲過去,還是讓高拱的人參了一本。
「當時我心灰意冷,實在是不想再在朝中呆下去了。事情剛過,我就想陛下遞了乞休的折子。結果自然是沒走成,還是留了下來。後來,可能是閣老當時佔著上風,而且高拱見我也沒有威脅他的意思,這才算是放過了我。可是,我卻是再也不能裝成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一樣了。特別是閣老致仕之後,我越發覺得,自己再這麼下去,恐怕也是不得善終。
「去年,我連上四道奏疏,結果不管我說自己有疾在身,還是所自己年事已高,陛下都沒有應允。不過我想陛下應該是已經明白我的心思了。等到我知道高拱打算繼續找閣老麻煩的時候,也是我親自去往令師府上,願意挺身為閣老辯解的。為的就是能從此避開這些紛爭,我當真是累了。」
「李大人的心思張凡明白。」張凡說道,「我不打算阻止李大人歸家,只不過李大人可曾考慮過,若是你就這麼離去,朝中,特別是閣中少了一個人的話,那高拱必然會霸佔內閣。將來也不知道會出多少亂子。」
「我考慮過,那日也與令師商量過,可是我二人都沒商量出個辦法。」李春芳說道,「我原本還在為此事擔心,畢竟總不能因為一人想要逃避,而害了朝中其他的人吧。不過現在,我卻是一點都不擔心這件事情了。」
「這是為何?」張凡非常疑惑,不知道李春芳為何會由此一說。
「這不是因為你今天來找我了嗎?」李春芳看著張凡,笑著說道。
听到李春芳的這句話,張凡也笑了起來。
看來,朝廷里確實是沒有一個糊涂的,而且那些平日里看起來越是糊涂的,就越是聰明。
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