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這下子當真是要回家嘍。
其實,按道理來說,高拱回家,對于如今朝中的人來說,只要不是高拱同黨的,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然而事實上,如今高拱已經確定要被逐出京城了,可是能夠大笑三聲來抒發快樂之情的,實際上也就只有馮寶一個人而已。其他的人,不論是那些並不怎麼理睬高拱的中立派,還是與高拱有間隙,甚至于在高拱手上吃了不少虧的人,其實都不是特別高興。
或許,高拱如今的這番際遇,似乎是讓他們看到了將來的自己一般。
其實換個角度來想想,倘若是這些人當中的其中一個坐上了高拱的位置,又會是怎麼樣?大明朝的內閣首輔並不好做,而坐上那個位置的人,又有幾個是不被人所嫉恨的,又有幾個是不會耍手段整治別人的。
高拱如今之所以會牆倒眾人推,原因就在于高拱的行事太過偏激了。可是實際上,從出發點上來說,高拱跟其他的人並沒有什麼區別。甚至可以說,高拱這麼著明擺著想讓誰走就讓誰走的態度,雖然太過囂張了,但是高拱所攻擊別人的一切動作全都擺在明面上,從來不遮遮掩掩。換言之,高拱要你死,也要你死個明明白白的。
但是當年徐階掌權之時,玩的可不是這麼一套。高拱的這些東西,在徐階那個時代來說,全都是小兒科了。徐階做事沉穩,為官也是非常的能忍。當年徐階之所以能將嚴嵩拉下馬,最關鍵的就在乎于這個「忍」字。
但是徐階的忍,在之後卻是發展成了陰謀。若是被徐階盯上了,他開始陰你的時候,你根本就不可能察覺到。甚至可能到了最後,你已經丟官了,恐怕你還未必能知道是徐階害的你。徐階會笑眯眯地和你說話,表示一番惋惜。而你根本就不知道原因。
只不過到了後來,徐階的行事也開始漸漸變得霸道起來了,他的那一套東西早就被眾人所熟悉了。雖然大臣們仍然不知道徐階耍了什麼手段,不過只要一看到徐階對自己笑眯眯的時候,那就絕對應該要警惕了。
總之一點,如今高拱被逐回家,這無論是對于朝廷還是對于大明來說,都可以說是一件好事。當然,這只是對事不對人的。
因為朱翊鈞所說的是即日離京,因此卸下了官職的高拱也不得在京城中多做停留。不過因為他是被逐出的,而不是致仕回鄉,這回去路上的待遇也自然是不同。
當初,徐階致仕回鄉,朝中還有車馬護衛陪襯著。可是如今,高拱的情況可就慘得多了。
後世的記載,說高拱離京之時是「柴車即路」,不過實際上並非如此。不管怎麼說,高拱好歹都是曾經身為內閣首輔的大學士,雖然被逐出京城的人待遇差得多,也不會有什麼護衛陪同,不過一輛馬車什麼的自然是要的。只不過這種狀況相比起其他人來說,說高拱是「柴車即路」也是並不為過了。
雖然是被逐,但是今天依然是有很多人前來向高拱道別。/
郭樸是一個,雖然他昨天在大殿之上也是當場向李太後表明了自己致仕的打算,而且李太後也是同意了的。只是他這屬于正常的退休,工作自然是要交接的,所以他不可能跟有皇命在身的高拱在今日一同離開。
不過郭樸並沒有什麼傷感的。一來、他與高拱本就是同鄉,如今二人雖然一個被逐,一個致仕,但是相同的是二人都已經沒事了。將來等到郭樸回去之後,二人還是可以相見敘舊。
二來、說真的,郭樸覺得,兩人如今如此下場,也不錯。以郭樸這幾十年的為官做人,本來他可以不必隨著高拱一起,在高拱離開之後,他可以繼續留在京中為官。但是郭樸不希望那樣,他同時也是個重情義的人。雖然高拱這兩年來說,做了很多不正當、不光明的事情,但是誰叫當初他們二人是意趣相投呢。既然站在了一起,那就要共同進退。
而且,在郭樸看來,這麼著擺月兌了一身的事情也是相當不錯的,這個朝廷是在太過能夠讓人改變了,看看高拱如今的性情和下場就能明白了。而郭樸,深怕自己也會變成那樣。
其他人來的都比較雜,什麼官職的人都有,不過大都是與高拱的關系並不怎麼好的人。反倒是那些曾經依附于高拱的門人,如今是一個都沒有來。如今高拱畢竟倒台了,這些本就只是為了追求一時之利的人,自然是不會再來依附高拱這顆已經倒下的大樹了,從此可見人情冷暖。而且,估計就算這些人如今想來,也來不了了。高拱倒台了,這些幫著高拱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的人,此刻正在擔心著會不會有人來懲治他們。首先的,馮寶就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如今已經為自己將來的命運擔憂不堪的他們,怎麼可能還來這里為高拱送行呢。
而還有的,就是張居正和張凡這師徒二人了。
但是高拱對于張居正和張凡這師徒二人是完全不同的。
按道理來說,昨天在朝廷上,張居正沒有說過話,也沒有站出來彈劾高拱任何事情,在朱翊鈞宣了高拱的「死刑」之後,反而還是張居正上前將已經站不起來的高拱扶了起來。
而張凡,昨天在大殿上是第一個站出來對高拱開炮的人,而且所彈劾高拱的事情都是大事,都是足以讓高拱回家的大事。還有,就是因為張凡昨天的那個開頭,才會讓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說話的那些人奮勇起來,紛紛站出去彈劾高拱。
所以,按著這個來說,如今的高拱應該將笑臉留給張居正,然後對張凡惡言相向才對。但是事實上,高拱對于二人的態度是完全翻轉過來的。
今日來此送行,張居正本來是想要上去和高拱說上兩句話的。可是沒想到,他一站到高拱面前,高拱就立刻是用一副不屑到了極點的眼神看著他,冷哼一聲,隨即也不等張居正開口說話,就轉過身去了。
高拱這麼做,讓張居正非常的尷尬。但是張居正卻是猶如自認理虧一般,乖乖地退到一邊,不再說話了。
隨後,張凡站到了高拱的面前。
面對著張凡,高拱不但沒有說什麼惡語,也沒有冷哼一聲轉身不理他,反而是有些無言以對了。
雖然高拱面對著張凡,眼神有些亂飄,但是張凡卻是在看著高拱。只不過一夜之間,高拱給人的感覺似乎老了十歲。昨天之前的高拱,雖然已經是年近六旬了,但是卻神采奕奕,無論是他要將人整治下去,還是施展什麼才華之後,完全都是一副人到中年的模樣。
然而如今的高拱,看上去整個就如一七旬老兒無異,除了腰背還未曾彎下之外,完全就是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
「高大人,怎麼如此沒精神?」張凡開口說道,「鄙人如今就在此處。」說完,張凡好整以暇地站著,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你……」高拱看了看張凡,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但是最終卻沒有開口。
看高拱如此,張凡有些疑惑了︰「怎麼?高大人難道不罵我一頓?」
「大人兩個字,老夫可是不敢當。」高拱雖然還是一副不饒人的模樣,但是對張凡的這番話語之間,語氣卻是變成了平穩,「罵你?罵你什麼?罵你救了老夫一命?」
「高大人這是什麼話?」張凡還是如此稱呼高拱,「張凡心中明白高大人也是不待見我,何況昨天,還是張凡開頭彈劾大人的,又何來救了大人一命的說法?」
「哼!」高拱不屑地看了看張凡,說道,「老夫如今雖然被逐出京城,但是老夫在京城中為官也有幾十載的時日了,什麼風浪,什麼手段沒有見過,你那點小心思,也只能騙騙你老是那種心地不純的人,想要騙老夫,你來女敕點。」
「呵呵。」听了高拱的這番話,張凡有些尷尬地模了模自己的鼻子,笑了出來。
「不過,老夫也是直到剛才,看到你和張居正那廝一同來了,也才想明白。」高拱繼續說道,承認自己才想到不久,這可不像是高拱以前的作風,「被逐出京城,老實說老夫也是失落的很。不過昨天晚上老夫就想明白了,這是必然之局。馮寶那廝如今對兩宮太後還有著大用,反倒是我這個猖狂的老頭子,恐怕在很多人眼中變得礙眼了。老夫心里面明白,這是老夫自作自受,早晚會如此的,怨不得別人。
「可是說道你,老實說,直到剛才,我還以為昨天你會第一個站出來彈劾老夫,實際上是為了讓張居正那廝少招惹點麻煩。畢竟你是錦衣衛的都指揮使,參人彈劾就是你要干的。但是方才,老夫看到你和張居正那廝一同之時,腦子里突然想到了。你昨天那麼做,想來保張居正那廝是假,想要救老夫倒是真。」
「不知高大人從何處得來這麼一番荒謬至極的道理,張凡倒是要洗耳恭听了。」張凡見高拱拆穿了自己昨天耍的把戲,也並不顯出尷尬,反而是一副好奇受教的模樣。
「在老夫說之前,老夫要問問你。」高拱說道,「你事前就知道昨天會發生什麼事情了吧?」
對此,張凡並沒有否定,點了點頭。
「我再問你。」高拱繼續問道,「原本,老夫應該犯什麼過錯?」
高拱這麼一問,張凡就有些不太好回答了,畢竟馮寶前日向李太後和朱翊鈞所彈劾馮寶的事情太過勁爆了。
見張凡一副難堪的模樣,高拱心知不會好,不過他還是說道︰「不必如此,不管怎麼說,老夫如今都已經如此了,有什麼話但說無妨,老夫不希望以後再听到假話了。」高拱的這番話說出來非常的平靜,但是那句「不希望以後再听到假話」卻是包含了太多太多。
見高拱如此說了,張凡也不再猶豫,看了看四周,對高拱小聲地說道︰「據馮寶所言,高大人您是對新皇不滿,意欲廢除新皇,擁立河南周王。而高大人您也將得個國公爺的爵。」
听到張凡的話,高拱並不覺得吃驚,卻是連連冷笑起來︰「馮寶那個閹貨,當真是太看得起老夫了。」
「只是昨日,詔書下來,卻是換成了翻舊賬。」張凡說到這里,想了想,繼續說道,「恐怕就是太後也覺得把那種事情安到高大人頭上,實在是太過虛假了。」
「但是,馮寶那閹貨始終是想置老夫于死地。」高拱說道,「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會殺出你這麼個程咬金出來。不,恐怕他都不會覺得,昨天是你救了我。」
「張凡還是不明白,高大人為何如此肯定是張凡救了您?」張凡卻還是不肯承認。
「你……」高拱看了看張凡,說道,「昨天,詔書上所說的那些事情,無非就是說老夫貪贓枉法、任人唯親之類的事情,最大就是那句對陛下不善的話了。所以昨天,大殿之上的人想要彈劾老夫,也只能跟著詔書走,斷然不會說到外面去的。
「而你第一個站出來說話,且頭兩件事情,幾乎就是老夫這兩年所做過最為下作的事情了。你把這些一說,讓其他站出來的人說什麼?被老夫弄下去的人,老夫所用的手段雖然不光彩,可是朝中都已經認了。而以前老夫所做的事情,大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到最後,不論是太後,特別是年幼的陛下,都會覺得,老夫除了你所說的那幾件事情之外,所作所為也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而且,不論太後與馮寶那閹貨如何商量,最後開口的必然是陛下。但你當年是太子太傅,如今又是太傅,陛下的心思你最是清楚不過了。恐怕這些,你也早就已經算好了吧!」
「高大人果然英明。」被高拱完全識破了自己的打算,張凡並沒有表現出尷尬,而是轉而夸贊起高拱來,「沒想到這都能被高大人給看破了。」
「哼,小兒心思,老夫豈能不知。」高拱頗為得意地說道,「跟老夫玩心眼,你還差得很呢。」
「不過……」隨即,高拱又露出了一副擔心的模樣,看了看在遠處正和他人交談的張居正,開口說道,「你就不怕張居正那廝看出來了?」
「若是平日里,張凡自然是擔心。」張凡微笑著說道,「但是對如今的老師,張凡是一點都不擔心。如今高大人離開,內閣首輔的位置空了出來,想來是由老師接任,到時候必然又是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恐怕等到老師他閑下來,這件事情早就忘記了。
「而馮寶那邊也不必擔心,如今他恐怕正在忙著對付高大人門下的那些人呢。」
「那些人只不過是利字當頭的趨炎附勢之輩,用得著就用,有什麼下場老夫也不擔心。這朝中除了一個人,其余的人老夫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說到這里,高拱轉頭看了看一旁的郭樸,「不過如今,也沒什麼好讓老夫擔心的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高拱再次將頭轉向張凡,「你為何要救老夫?」
「這……原因還是在老師身上。」張凡提到了張居正,「雖然如今,老師看起來還是如以前一樣,但是我覺得如今的老師變了很多。或許是我瞎擔心吧,不過反正高大人于我之間的間隙也不大。」
「你……」听了張凡的話,高拱瞪著眼楮看了張凡良久,這才點了點頭,緩緩而又小聲地對張凡說道,「先皇果然是沒有看錯人,你所想的一點也不錯。你那個老師,的確是有才華,也是一心為國為民。不過,老夫雖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麼,可是老夫看得出來。將來張居正就算是有了什麼成就,或者是當真為朝廷,為天下做出了什麼大事,也覺得不是用什麼好手段。」
「這……這不會吧。」對于高拱的這番話,張凡有些不敢認同了。
「會不會,如今看不出來。」高拱卻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說道,「不過將來,你覺得能發現,老夫如今的這番話是對的。」
面對高拱的話,張凡根本就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了,只能怔怔地站著。
「還有,你打算就這麼一直更馮寶那閹貨這麼著下去?」高拱繼續說道,「老夫在宮中也有人,也知道宮中所發生的事情。
「如今高拱那閹貨還能得意,畢竟有先皇遺詔,更重要的是如今有太後在他背後給他撐腰。但是你看著,最多十年的時間,畢竟陛下總有親政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就是馮寶要倒大霉的時候了。」
「高大人的意思是……」張凡已經有些知道高拱想要說什麼了。
「你和陛下的關系不錯。」高拱說道,「不過不要陷得太深了。等到了時候,當斷則斷,千萬不要猶豫。不然,可就不是老夫如今這般下場了。」
說完了這番話,時間也到了。高拱也不和張凡客氣,轉身就向那輛寒酸到了極點的馬車走去。
留下張凡一個人,站在原地沉思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