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箋留香,墨有韻。
那個嬌憨的可人兒,仿佛就在方興的眼前,稚女敕女敕、嬌綿綿的喚他一聲‘三哥哥’。
方興正沉浸在這幅美好又溫馨的記憶中,卻被烏鬼的怪叫聲驚醒。他雙眉一皺,很是不悅。方興已經煩透了烏鬼那句‘實情稟報’的口頭禪了。這個烏鬼左一口‘有一說一’,右一口‘實情稟報’,可實際上,卻盡是說些不著調的話,很是可惡呀!
「剛才那陣苦頭竟然還沒讓你學乖?」方興略有些惱火的想。方興已經決定了,要是這個烏鬼,再胡說八道的話,那就有得苦頭給他吃。
方興語氣不善的回答道︰「你說!」
听出方興不快,烏鬼躲在龜殼里把頭一縮,小聲道︰「小的有一說一,實情稟報。小的私下還藏有一筆私房錢,足有十來萬錢,主公眼下雖身處陋室磨練心智,但是總不能苦了枕邊的主母吧?小的斗膽將這些錢鈔獻給主公,主公也好買些緊俏的好東西,送予主母,討得了主母的歡心。也是小的的一片忠心,請主公明鑒呀。」
主母?虧這烏鬼也想得出來。听了烏鬼的話,方興不由啞然失笑,心中的不快倒也不翼而飛。
十來萬錢听起來很多,但按一千錢比一貫的市價來算的話,也就一百來貫。這筆錢對以前的方興來言無疑是筆巨款,但是現在他已是一位煉氣士,又即將邁入方家核心圈子,對錢物的心思也就淡了。不過,錢終究是錢,有錢總比沒有錢強。方興也就興致不高的問道︰「哦?藏在哪?你不要告訴我,還藏在亂風崗沒帶出來?」
烏鬼道︰「小的這次出亂風崗特意帶了出來,就藏在古冢丘陵不遠處的彩石嶺,放在一個墳包里面。」
方興點了點頭,這些錢他日後倒是可以找個機會取出來。這時,他忽然驚奇的意識到,烏鬼這類尸修鬼物,竟然還要用錢。心中不解,他便疑惑的問道︰「你藏私房錢做什麼?難道你們還要金錢做買賣嗎?」
烏鬼听了,頭直點,他道︰「主公英明,小的們的確要用錢做些買賣。亂風大王平日里約束的緊,不許小的們打家劫舍。可亂風崗上有數千頭僵尸,時不時偷些牛羊解饞,根本不頂用。因此亂風崗上都要買上上萬頭各色雜畜呢!每年各家各族上貢的錢,抵做購買牲口的花銷都還不夠了,亂風大王也常常為之苦惱。小的幾百年來,能藏下一百來貫,也是煞費了苦心,今天也是為了給主公效勞,這才忍痛拿了出來。小的對主公的忠心真是上鑒日月,下鑒黃泉呀!」
這下,方興就更詫異了。他不知亂風大王竟然會如此約束手下,也不知道東平郡內各家各族每年都要給亂風崗送錢。
「你的確忠心可嘉!」贊了烏鬼一句後,方興便又好奇問道︰「東平郡的各家各族,每年都要給亂風崗送錢嗎?方家也有嗎?有多少?」
烏鬼也驚訝道︰「東平各家各族給亂風崗的歲錢,每年都有哇!難道主公這都不知道嗎?」話一出口,他自思不對,隨即改口道︰「給亂風崗的歲錢,每年各家各族都要和亂風大王商議一回,然後再自行商議各自攤派的份額,方家具體要送多少,小的也不清楚。不過,今年的份額,下個月十五號就要再次共商了吧。到時候,東平各家各族的家尊、族老和亂風大王都要相聚一堂,共商此事了!」
下個月?又是下個月!
方興聞言微微一怔,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他眼中異色一閃即過,然後他輕聲問道︰「那東海管家的人何時回到東平來?亂風大王口中惹不得的強人又是何時要到東平來?」
烏鬼不明所以,模著腦袋,嘴中苦,「主公要問的,小的也不知道。只曉得下個月應該都會到了吧?」
方興搖了搖頭,又抬頭看了看窗外那天際的一抹魚白之色。他在陡然之間,忽有些失神。沉默了片刻,方興的眼神由迷茫漸漸轉為堅定後,便又開口說話了。
似是在對烏鬼說話,又好像是在對自己強調著什麼似的,只听他緩緩道︰「不是應該會到,而是一定會到!這些人,下個月一定會到!下個月十五號,就是這東平山洪暴的時候。現在是三月十六號,還有三十天的時間,留給我準備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烏鬼沒有听懂,自然也不清楚方興說的是什麼意思。他傻乎乎的摩拳擦掌道︰「山洪算什麼,主公神通廣大還怕什麼山洪!有小的在,保管教一絲水跡也沾不上主公的衣角。」
這時,方興已經平靜了下來。他打個哈欠,似乎有些累了。烏鬼尚還在被東平郡上空的祥和假象所欺騙,可他卻知道,**真的要來了!
在劉家蠢蠢欲動,血屠巨凶和境外馬賊忙著屠村血祭的情況下,下個月亂風大王要和郡內各家各族開大會,而且方家的強援東海管家下個月也有人要來,更還有那個連亂風大王都深為忌憚的高橫人物正要強龍過境。
世界上會有這麼多巧合聚在一起的事情嗎?方興不信!生命的寶貴,也讓他不敢相信!
他堅信的是——下個月或許將有一塊山嶺一般的巨石從天當頭砸下。若是方家和他敗了,那麼這塊巨石就要將他和方家壓成齏粉。若是勝了,方家和他都能登上東平之巔,在八百里江山內稱雄!
命運的軌道在方興面前展露了清晰的軌跡,一條是通往雲端的王冠之路,一條是通往死域的死亡之路。
想通了這些,方興反而卻輕松了許多。雖有重擔千萬鈞壓身,但這終究要比做一個稀里糊涂的蠢蛋要好上許多了。
方興雙手交叉靠在腦後,雙眼盯著窗外冉冉升起的紅日。嘴角一咧,兩眼笑眯成一條細縫,這是他降臨此界之後,第一次釋懷的笑了。
「烏龜?」他對烏鬼說。
「嗯,小的在。」
「我睡一會,若是有人來了,你喊我。」
「呃?是!小的明白了!」
方興笑了笑,不再說話。這間小屋自然就安靜了下來。
……
方興的確是累了。當他再次睜眼,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陽光照耀床鋪,曬得人渾身懶洋洋的。
這是方興重生後,第一次睡覺睡到自然醒。這幾天,他渾身精神都繃得緊緊的,不敢有絲毫松懈,種種經歷層出不窮,一波又一波的襲來,讓他沒有一絲清閑。直到這一刻,方興心底無牽無掛、無思無慮,這才難得有了片刻的清淨。
心頭一片舒爽,在一片空靈縹緲中,他不禁觸景生情,憑空涌出了一股雅興。于是,方興效仿先賢吟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又伸足了一個懶腰,方興隨口問道︰「現在幾時了?期間有俗客來否?」
卻听烏鬼興奮的說︰「剛才小的听見有人報過時辰,眼下應該是巳時一刻了上午九點十五分,期間也沒有人來過。眼下,三丈內里唯有一只飛蟲,不知道是不是主公說的俗客?」
方興失笑道︰「你倒是有好興致,一只飛蟲也記得。」
烏鬼興致勃勃的說︰「這一百多年,小的一直都在亂風崗上站崗,常年相伴的都是小的同僚,盡是些僵尸鬼物。已經有幾百年都不曾這樣細細打量過人間的景致了。現在看到春天的景色,真是歡喜的厲害!小的從日出開始,一直數到現在,已經數到了五百七十三只蟲子和七十一只鳥雀了。這麼多活物,比起小的在亂風崗上站崗的一百年瞧見的還要多呀!」
他這段話其實也普通,但是方興听了,卻又是一種觸景生情,他聞言一嘆道︰「很多時候,一種習慣,繼續習慣後,便什麼也不是了。有的人,只想繼續這種習慣,更多人,被另一種新鮮所吸引。總是要到說再見,才會想起從前。」
說到這,方興不由想起身處靈台心境之中,忍受黑暗禁錮時的感受,他忍不住感慨道︰「我以前也不覺得這人間美景有什麼了不起的。直到近日,大夢歸來之後,這才覺自由的可貴,這也才明白眼前人間美色的難得。你能有此感,也是因為在亂風崗上黑雲遮日幾百年才有的。這點,我們還有些共同性的。」
烏鬼破天荒的有了一絲羞愧,他喃喃道︰「小的倒沒這麼多見解,只是覺得這春天的早晨好、上午好,太陽好,蟲子和鳥雀也都好。反正都是好,看的新鮮,也親切。」
方興微微頜後,便不再言語。這一世,他身處如此殘酷的世界,這心頭的片刻清淨都是奢侈的。現在他有雄心壯志在懷,唯有這些美好壓到心底最沉處,充作那最寶貴的回憶了。
熙熙春日里,燦爛陽光被窗欄割碎的斑斑點點,落到方興的臉上,讓他不由嘴角微微翹起,面露微笑。他雙眼微闔,正見那只烏鬼所說的飛蟲,從他眼前飛過。
「嗡嗡」這只晚起的蟲子在方興的耳邊嗡嗡。
方興忽然閉目,在他的靈識感應之下,那只飛蟲在他的眼簾上劃出了一副復雜的飛舞軌跡。不僅如此,連那翅膀振動空氣所帶來的微弱氣流都能被方興感知得一清二楚。
「早起的蟲子被鳥吃,晚起的蟲子被我打。」方興難得的做了回頑童。右手探出,食指輕輕一點,一絲先天虎嘯勁氣便射了出去。這一刻,他已煉氣第三重天的修為,先天虎嘯勁氣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粗糙淺陋的運用了。在靈識作用之下,方興可以讓先天虎嘯勁氣依舊如同九天銀河那般洶涌傾瀉而下,也可以更加細化的操作它,讓先天虎嘯勁氣像一支匕,又或是眼下這根繡花針。
「打它左邊的第一只腳。」方興心道。那只飛蟲在他的感應之中,清晰無比,如同拿了十倍大小的放大鏡近距離細看一樣。
只可惜,似乎他的靈識的運用還尚未純熟,先天虎嘯勁氣射出,那只飛蟲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吃了個驚後,丟下一只腳,慌張的飛走——方興竟不想,那只可憐的小蟲竟被他擊中身軀後直接爆開,漿液化霧,死得不能再死了。
「哈哈哈!」方興略略糗,不由掩飾的大笑起來。
卻不想,那烏鬼這時已經恢復了常態,看了這一幕,便高聲叫道︰「主公威武,小小飛蟲擋不住主公區區一指!主公威武!」
搖搖頭,方興將那份少年郎的糗態盡數收斂了起來。又瞧了一眼那還在嘶聲歌頌他的烏鬼。方興心中一嘆,不由懷念起剛才那個感性中有些純真的烏鬼了。
佇立窗前,透窗欄,望遠山如黛。方興心里頓時一片凜然。
「走吧!外面可是有人等急了!」他對烏鬼說。
「走吧!去迎接該來的挑戰吧!」他又在心底對自己如此說。a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