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晚開始,沃爾斯曼的公爵府邸一直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僕人們從沒有一刻停下來歇息。當天空邊緣漸漸顯露出微紅的時候,整個公爵府驟然響起一片雷鳴般的歡呼。而守在一間房屋門口的年邁僕人埃爾伯,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那團簇在一起的溝壑皺紋卻讓他越顯得慈愛。
一間華貴的臥室里,吊在屋頂的燈飾完全純銀打造,被白淨的天花板映襯的更為明亮。半圓的白色的弧形窗框,緊挨著牆壁的兩側,露出一絲淡淡的晨光。而那半遮半掩的落地鮮紅窗簾,每一絲褶皺都如同平行的直尺垂直鋪下,在陽光的照射下猶如少女羞紅的面頰。繡著繁雜花紋的火紅地毯從門口一直延伸到窗下,緊隨著窗口散落的光芒將整間屋子染做溫馨的紅唇粉色。
屋子的正中央擺著一張五六人平躺都綽綽有余的大床,那駝絨編織的睡墊帶著銀線點綴的蕾絲花邊,輕輕的挨著地毯。一名年輕的華貴婦人面色憔悴的端坐在床上,兩只手臂輕輕張開……
張揚睜開雙眼的時候,面前只有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然而只是一剎那,他就認出了他的母親,那人群中唯一笑著想要將他擁入懷中的女人。
張揚沒有像其他新生兒一樣哇哇大哭,而是睜著他那靈動的雙眼好奇的打量抱著他的貴婦人。她那和藹慈祥的表情,多像自己去世十幾年的母親!四周跪坐的女僕們忽然現新生的孩子並沒有哭出聲來,臉上原本欣喜的表情漸漸變得遲疑,隨後所有人都慌亂起來。
被抱著的張揚努力的想伸出手臂環抱自己的母親,卻現他幼小的雙臂只能略微的抬起。母親……母親……張揚心中默念著,最終再也忍不住,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一場車禍讓他再世為人,來到這個一切未知的世界。也不知道這嚎啕的嬰啼,是他對于劫後重生的慶幸,還是為了過去種種的悼念。
跪坐一地的僕人們擦去額頭的冷汗,重新掛起了笑容。沒有哭泣的新生兒,十有**都要夭折,而她們在屋內伺候的僕人必定要陪葬。
「穆恩?沃爾斯曼,家族的未來……」貴婦人輕輕低下頭,親吻在張揚的額頭上,與此同時,一滴冰冷的淚水也落在了張揚那稚女敕的臉頰上。是喜極而泣,還是悲從心生——貴婦人低垂的絲遮擋住了她的表情,只有張揚清楚的看到她眼中的哀愁。
這似乎是造物主的玩笑,又或者是大自然的緊握規則的雙手漏出的一絲縫隙,讓重生後的張揚依然擁有前世的記憶,他望著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母親,好奇的打量這個世界。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怎樣的家族?張揚心中疑惑著,負有怎樣的壓力,能夠讓堅強而高貴的母親落淚。他很想抬起手為母親擦去眼角的淚水,但他此時只能無能為力的看著一切。
上一世,他便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沒能讓自己的母親走出疾病的折磨,這種無力感讓他無奈,彷徨,最終化作內心的一股力量……張揚努力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只出了依依呀呀的哭泣聲。
然而抱著池東的貴婦人好像听懂了一般,剎那間破涕一笑,輕拍他的脊背,呢喃的說了些什麼,也許是同張揚輕聲細語,又或許再對別人說些什麼。
圍在周圍的僕人們忽然間躬身退去,當最後一個人離開的時候,老管家埃爾伯推門走了進來。他手中小心翼翼捧著一個足以裝下兩個張揚的銀色金屬箱,他的臉上早已褪去了笑容,褶皺間潛藏著恭敬與服從。緊跟著他走進屋的,是一個身穿灰白牧師長袍的高瘦男人。他的兜帽壓的很低,以至于那些從他身邊擦身而過的僕人們也無法看清他的面容。
在牧師長袍正面,繡著金邊的一扇巨門,而在巨門的頂部,臥著一直銀白色的蒼鷹。這只銀鷹是凱曼帝國的標志,而那金色的巨門,是光明神教的象征。灰白色的袍子有些褪色的舊態,但依然保持著不自然的整齊與平展,顯然最近才收拾過。
埃爾伯小心翼翼的將那銀色金屬箱放在地上,不知他是為了保護那昂貴奢侈的地毯,還是因為箱子里裝滿了易爆的危險品。張揚睜著他那大眼楮努力的想從埃爾伯臉上看出些什麼,然而埃爾伯卻只是雙臂垂在身體兩側,安安靜靜的退到一旁。
穿著牧師袍的男人用嘶啞的聲音,平穩而絲毫不帶感情的說著什麼,張揚的母親只是靜靜的聆听。片刻之後,高貴的婦人緩緩的低下了頭顱,輕輕用臉頰親昵的貼在張揚的臉上。隨後,她才緩緩的抬起臉龐,默許的點了點頭。在她那雍容而又微笑的臉上,張揚卻分明讀到了深埋在眼眸里的愧疚。
年邁的僕人埃爾伯答了聲深埋,緊接著熟練而又緩慢的將放在地上的銀色金屬箱子打開。剎那間,屋子內便被金色的光芒所充斥。張揚的母親似乎想要坐直身子,自然而然的將自己的左手抬起,而她那寬大的衣袖正好輕敷在了張揚的雙眼。
雖然看不到那箱子里的東西,但張揚能夠清晰的感覺到,一種自內心的聖潔,與通體淋灕的舒暢感遍布全身。似乎這是一場盛大的洗禮,將會把他體內的污穢除去。這樣的洗禮,比他前世所知更讓人震撼。牧師們用清水清洗新生兒的身體,與這種自內心的洗滌,根本不在一個境界。
張揚心中感慨著,然而他猜中了結果,卻沒猜中過程。這確實是一場為他準備的特殊洗禮……
站在一旁穿著牧師袍的男人,口中念著些繞口晦澀的語言,右手一指那金屬箱子,那聖潔的光芒逐漸收斂,充斥在整間屋子的金色也漸漸暗淡。埃爾伯站在箱子後,平淡的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似乎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而那金色的光芒並也沒有對他有任何影響,他仍然睜著眼楮平靜的看著這一切。
在銀色的金屬箱子中,空空蕩蕩的只擺著一個似乎是黃金打造高腳杯。高腳杯的里邊,裝著透明而沒有任何出彩的水。然而偶爾散出的聖潔氣息,讓張揚確認了它的不凡。
頓了片刻,埃爾伯從懷中取出了兩個一指高的瓶子,一個同樣由黃金打造的細口瓶,而另一個則是很普通的白色瓷瓶。
張揚看不到那男人的面頰,然而他卻能感覺到他滿意的笑了。緊接著,張揚便看到了這輩子都無法遺忘的一只手,一只枯槁的似乎毫無血肉,仿佛死去多年的白骨骷髏才有的手。只是那只手的暗紅色皮膚似乎緊緊貼著骨骼,血管中的脈絡漆黑而又高聳,不規則的突起顯得整只手猶如來自地獄幽冥。
這只手接過了那黃金細口瓶,從寬大牧師袍里伸出另一只同樣枯槁的手,搭在黃金的瓶口輕輕擰開一個細縫。
忽然間一團團黑色的煙霧張牙舞爪的從那瓶口縫隙流出,屋子內聖潔的氣息剎那間消失殆盡,只余下帶著硫磺味的刺鼻氣味。那枯槁的手憑空一抓,所有的黑霧剎那間禁止,然後有條不紊重新退回到瓶子里去。然而停留在空氣中的硫磺氣息,卻難以磨滅。
張揚沒有真正觸踫到那團黑霧,然而他卻能敏銳的感覺到,黑霧中所帶來可以腐蝕一切的邪惡氣息,似乎要將他靈魂拖入深淵。而在那一剎那,整個空間都炙熱起來,張揚甚至都能感覺到皮膚的干澀,然而在他內心的靈魂深處,卻充斥著讓他顫抖的陰冷與晦暗。冷與熱的內外焦灼,讓他自內心的恐懼著。
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
那穿著牧師袍的男人手輕輕一揮,剎那間地面上鋪滿了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他緩緩走到床邊,用他那特有的嘶啞聲音低沉的說道︰「開始吧——」
張揚看不到母親有什麼動作,只覺得眼前一黑,身體一輕,似乎他已經被那骷髏般毫無血肉的男人抱在了懷里,沒有皮肉的緩沖,堅硬的骨骼讓他渾身不自在。沒有等到他拒絕的哭泣,一種針扎一般的刺痛從他脊背上傳來,轉瞬間這股疼痛驟然放大,沿著血管和經脈傳遍全身,猶如萬億只螞蟻由內而外的撕咬,巨大的疼痛讓他瞬間失去了意識……而在他失去意識前的瞬間,他仿佛听到了母親一聲無奈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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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這已經是張揚重生後接近第十四個年頭。沐浴過後的他站在自己臥室的一面落地鏡子前,仔細的打量著自己。一米六出頭的身高,讓他在這個年齡里已算得上少有的高大。過于潔白而光滑的皮膚,似乎讓他的臉上失去了些活人的血色,這是他長期呆在書房里看書的結果。
這十四年里,他把貴族們趴在女人肚皮上的時間都用在了書房里。作為擁有百多年歷史的沃爾斯曼家族,書房里的四五千冊藏書不可謂不豐富。然而他卻沒有找到太多關于嬰兒時讓他痛苦不堪的源頭。
他側過身,背過手輕輕撫模背後的皮膚,似乎想要從光潔之下尋找出嬰兒時那些讓他刺痛的紋路。
「少主人。」門外傳來了年輕的男僕本森恭敬的聲音,這個僕人十四年來一直照顧張揚的起居。
「請進!」
門板被本森輕輕推開,隨後他捧著一疊衣物走了進來,向著張揚微微一躬身,「今天是凱曼帝國歷312年三月十三日星期二,按照行程表,今天上午有珊夫人的禮儀課程,下午有席米爾小姐的音樂。」頓了頓他例行公事的問道,「需要我幫您更衣嗎?」
張揚搖搖頭。
自從少主人開始說話以後,「請進」是他听到最多的話語。本森將衣物輕輕放在床上,倒退著緩緩退出門去。七八年來,他從沒有看到少主人生過氣,也從沒有見過他的笑臉。他那深邃而平靜的眼眸里,似乎看透了世間的一切,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讓他心靈里寧靜的湖面泛起波浪。
甚至前不久一位僕人不小心打碎少主人經常看著出神的青玉杯,得到的也只是他輕輕的擺手,示意打掃干淨。要知道這玉杯可是從遙遠的東方商人所敬獻的,據說這麼一個杯子價值有上千金幣,是公爵府半年的花銷,也能夠讓一百戶尋常人家不愁吃穿一輩子。
還記得他見到少主人唯一一次皺眉,還是因為書房內最後一本書被他讀完。到底有什麼事情才能夠引起少主人的在意呢?本森思索著,恐怕就算屋子著火了,少主人也會閑庭信步的踱出屋子。「他這份處變不驚的心態恐怕帝王也不過如此,只是可惜了……」本森搖搖頭,「卻是一個不能修煉斗氣的廢人。」
忽然間一個人影從他面前晃過,本森一驚,抬頭望去,竟然是公爵府管家埃爾伯。本森額頭立刻冷汗直冒,沒想到自己的出神,錯過跟埃爾伯行禮。
「總管!」本森急忙扭過身彎腰行禮。
埃爾伯停來扭頭望向本森,「去告知珊夫人,今天少主人的禮儀課程取消了。」
「是。」待到埃爾伯離開,本森這才抬手擦掉了額頭上的冷汗,生怕剛才的自言自語被總管听了去。這麼多年來,這還是公爵府第一次主動取消少主人的課程。也許跟少主人十四歲成人禮有關吧,本森心中暗暗想著。
張揚將那厚重而又繁瑣的貴族服飾穿在身上,那些繡刻在他左胸前的銀白色新月,代表著沃爾斯曼家族的徽記。在他左手腰間,一條同樣繡著銀白色新月的綢緞筆直的垂著。按照貴族禮儀來講,成年貴族男性這個位置將會被裝飾劍所替代,而未成年的男子,只會掛著標示屬于自己家族徽記的綢緞。
按照珊夫人所講述,這條綢緞必須永遠保持筆直,行走坐立都不能有任何彎著。乍一听到今天取消了珊夫人的課程,張揚伸手取下了這條綢緞,扔在一邊。恭敬的站立在一旁的埃爾文看到張揚的行為,不免會心一笑。在張揚心中,那條綢帶最大的作用,就是在走路的時候不小心絆到自己。冗雜繁瑣的貴族禮儀讓張揚極為反感,那些虛偽的表情和客套在他眼中,不過是低劣的表演。
每周六晚上由新古萊城主舉辦的貴族宴會張揚只因為好奇而去過一次,不停的與貴族們虛與委蛇,聆听道听途說的小道消息,和那些自吹自擂的高談闊論,還要穿梭在濃妝艷抹的貴婦以及少女之間,與她們開著擦著邊的曖昧笑話,這些令人作嘔的事情使得張揚端著十八年的船長紅酒都沒有喝上一口,最終酒水連著杯子被他拋棄在了花叢里。穿著衣服的處女,月兌了衣服的蕩婦——似乎貴族的真正定義不是高雅的人們,那是那華麗的衣衫。
由六匹棗紅色高大沃爾斯曼平原純種的成年馬所牽引的華麗馬車,早已經等在了公爵府門口。張揚一手扶著門框,抬腿坐了進去。
馬車內,張揚的母親伊文娜正穿著華貴的黑白相間的禮服雍容的坐在他對面。仔細看那白色的地方,卻都是由大小不一的新月所繡刻。所有這些銀白色的針線,全都是由天鵝絨碾成的細線,澆沾珍珠以及純銀粉末所構成。如果伸手模一下那繡刻的銀月,在感受到珍珠般順滑的同時,金屬特有的清涼感也能順著指尖流淌在血液里。
「穆恩,坐在這里。」不等張揚行禮,伊文娜抬起那慈愛的面龐,用她那帶著黑紗手套的左手輕輕拍了拍座椅的空處。
張揚那永遠平淡的臉上終于揚起了笑容,他答應一聲,坐在了母親身邊。
十幾年來,父親阿瑟斯戍衛南部烏谷,阻擋那片荒蠻之地蠻獸人的入侵,四五年才能回來一次。而他每次回來,都只是與母親伊文娜見面,隨後匆匆離開。張揚也只在遠處看到過他偉岸健壯的背影。準確的說,是那充滿殺戮以及血腥的寒冷氣息,讓他難以靠近。那是大劍師斗氣難以束縛,外放所帶來的威壓感。
沃爾斯曼家族一直以來都以修煉冰屬性斗氣,張揚也不例外。然而從他四歲開始修行家族斗氣,一直到現在接近十年,他都不能從體內找到哪怕一絲斗氣的影子,冰屬性斗氣到底是怎樣的感覺他都未從知曉,只是听自己的劍術老師桑瑞克提及,沃爾斯曼家族的新月斗氣,練習到極致斗氣外放的時候,將會猶如一彎新月潔白,而不是尋常的湛藍色。
現在的張揚連劍士等級都算不上,更別提更高等級的大劍士,劍師,甚至父親阿瑟斯那樣的大劍師境界……
馬車忽然輕輕一震,馬蹄聲零星響起,隨後開始了他們開始了緩慢移動,「曾經新月鐵騎縱橫大6,不論與光明神殿的聖騎士團還是西邊的蘭提亞斯帝國作戰都未有一敗,然而二十年前你的祖父維德率領鐵騎踏入烏谷,進入蠻荒之地獸人作戰,最終兵敗身死。」伊文娜隨意的幫張揚整理衣領,「你覺得祖父的決策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沃爾斯曼家族將要沒落了,二十年前開始所有人都知道這個預示。那是一場主動突擊南烏山脈的戰役,三萬沃爾斯曼新月鐵騎一夜間幾乎消失殆盡,家族族長,也就是張揚的爺爺維德重傷,兩個月後最終病死在家中。從那一刻開始,帝國凱曼七世因沃爾斯曼公爵維德挑起南蠻獸人戰端為由,罰沒了沃爾斯曼三處最富饒的莊園,以及靠北的兩處鐵礦。
不僅如此,維德的兒子——也就是阿瑟斯公爵被命令駐扎在南方荒蠻之地唯一的入口烏谷防範獸人入侵。從此沃爾斯曼家族逐漸走向沒落,任伊文娜如何努力,都無法阻止家族產業的縮水。原本二十多個莊園,如今也只剩下了七座,公爵府內的僕人也一減再減。
烏谷坐落在凱曼帝國最南端,就算獸人大舉入侵,最先遭到創傷的並不是沃爾斯曼的領地。獸人想要打到沃爾斯曼平原,必須要經過兩座山脈,一條河流,四個貴族的領地才有可能。就算馬不停蹄的從烏谷趕到沃爾斯曼平原最邊緣,也需要二十多天。出兵征伐荒蠻之地,本就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至少很多戰役教科書上,提及此次決策,都斷定了這是維德一生中唯一失敗的決定。
「這場戰役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失敗。」張揚輕聲的說道。
「那你認為祖父維德的決策是錯誤的嗎?」伊文娜笑了笑。
「但是祖父的決策毫無疑問是正確的。」
伊文娜手上的動作停下來,饒有興趣的看著張揚,听他繼續往下說。
張揚直起身,手由窗戶指向了馬車外。明天便是光明神使者薩恩?戈登誕生兩千年的神祭節日,幾乎所有人的家門口都掛著兩面旗子。一面繡著金色巨門,而門頂臥著一直銀鷹,而另外一面旗繡著沃爾斯曼家族新月徽記。
「那金色巨門,代表著光明神殿,而臥在門上的蒼鷹代表凱曼帝國。」張揚緩緩說道,「二十年之前,恐怕凱曼帝國境內所有的光明神殿標示都只是那金色巨門,而沒有那蒼鷹。」
「不錯。」伊文娜點點頭,「除了凱曼帝國境內的光明神殿,其余帝國和地區,所有的光明神殿徽記都只有那扇金色巨門——代表天堂之門。」
「二十年前,在王權與神權,中央與地方的爭斗中,祖父維德帶領沃爾斯曼家族站在了凱曼國王的身邊,一舉擊敗了光明神殿聖騎士團,以及那些站在神殿身後的領主貴族,為凱曼七世平定整個帝國。」張揚深吸一口氣,「這也是為什麼凱曼帝國境內,光明神殿的標志上會有帝國銀鷹徽記。」
「當一切結束,整個帝國內能夠威脅到王權的便只有沃爾斯曼家族。」張揚悲哀道,「所以沃爾斯曼必須要有一敗,一場漂亮的敗仗,否則等待家族的不是沒落,而是滅亡。」這就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恐怕從祖父維德帶領家族站在王權身邊那一刻,就決定了沃爾斯曼未來的沒落。
「在遠征獸人中失敗,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張揚望向窗外,街邊平民們但凡見到這輛標示新月的馬車,都會自內心恭敬的彎身行禮。在整個凱曼帝國,能夠獲得平民如此優待的,除了帝王座駕,便只有沃爾斯曼家族的車輦。凱曼七世用自己手中的權利以及律法,削弱了沃爾斯曼家族,然而在所有的平民心中,祖父維德依然是一代帝國英雄。
所以父親阿瑟斯,才會因此被安排在烏谷戍衛近二十年。因為凱曼七世懼怕沃爾斯曼家族強大的力量,才會用這種合法的流放,讓他遠離自己的領地。
伊文娜贊許的點頭。
「我只是有一點想不明白。」張揚略微皺起眉頭,「為什麼祖父一定要站在凱曼七世的身側。」以當時沃爾斯曼的軍事力量,不論站在哪一邊都能主導戰局,甚至在這混亂的內戰中自立為王都無人可以阻止。只是這大逆不道的話語,張揚並沒有說出口。
「那時候,祖父的兒子,也就是我的丈夫,留在了帝都。」伊文娜輕聲解釋道,然而她卻好像想起什麼一般,臉色微微一紅。
唯一的孩子留在帝都作為質子,確實是祖父維德必須站在帝王身側的原因。望著母親伊文娜少有出現的羞紅面龐,張揚心中一動,恐怕當時母親也被牽扯其中。只是母親沒有說,他當然也不會先開口詢問。
馬車緩緩的向著東門行駛著,木質的車輪壓在石板路上出清脆的聲響。明天就是神祭節日,現在新古萊城的中央廣場一定圍滿了人,各種雜耍,表演,販賣,甚至武斗熱鬧非凡。這些平民的娛樂項目貴族少有參與,最多是些年輕的貴族孩子們會在僕人們的保護下站在遠處眺望。
馬車突然間急停了下來,張揚偏了偏頭從窗口望去。一名年齡七八歲的孩童正跌倒在馬車前不遠處。要不是正在駕車的馬夫反應快,恐怕那孩子將會就此殞命。張揚回頭詢問似的望向伊文娜,得到伊文娜點頭答應,張揚這才推開車門走下車去。
那些高傲的貴族們認為與平民在一起有**份,卻不明白他們銀色的餐具中所盛放的各種美味佳肴,都是由他們雙手勞作而出。或許也正是因為沃爾斯曼家族禮遇對待平民的姿態,才能夠讓極致縮水的家族產業一直堅持到現在。
當張揚走下車的時候,僕人埃爾伯已經將孩子扶了起來。只是那孩子因為被驚嚇的原因,不停的哭泣著。如果放在張揚重生前的時代,既然有人上去幫忙,他便不會多此一舉,然而這一世他背後卻有著一個龐大的家族,那些躲不開的貴族虛與,以及應當有的做作表演,都必須要做足。
因為在他的背後,有一雙慈愛的眼楮看著他,他不想讓母親失望。一切謾罵以及罪惡,張揚都願意承擔,只希望母親眼角的皺紋少一些。
「有糖嗎?」張揚望向埃爾伯,神祭這樣的重大節日,幾乎家家戶戶都要準備糖塊點心,只是不一定會帶在身上。張揚突然想到埃爾伯的孫子孫女並不在身邊,恐怕不會專門買糖塊。
正當張揚躊躇的時候,埃爾伯卻從口袋里取出幾塊遞過來糖來,「老奴每年都希望兒子能帶著孩子們回來看看我這把老骨頭……」張揚恍然間,突然覺得有些悲哀。
誰家的父母不掛念自己的孩子。那摔倒的孩子母親,正滿頭大汗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一把摟住自己的孩子,緊張的向張揚道歉。「對不起穆恩少爺,我家孩子不懂事……」
那孩子被母親抱在懷里,便不再哭泣,只是抽噎著用他好奇的雙眼打量著張揚。婦人胸前掛著一條銀白色的巨門墜飾,顯然她是一個虔誠的光明神殿信徒。
「贊美神!」張揚單手輕撫胸前,微微躬身,將貴族禮節做到極致。他痛恨這些繁文縟節,然而這樣的行禮,卻是張揚自內心的敬重,一個母親對于孩子呵護的敬重。
婦人怔了片刻,隨後慌忙整理了一下衣服,半蹲回禮,「感恩!」
張揚笑了笑,將那幾塊糖塞在了那孩子手里,緩緩道,「夫人受累了。」隨後張揚轉身走上馬車。
那命婦人怔怔的望著馬車,直到那明亮的新月消失在路的拐角。這麼多年來,能夠向她這樣平民恭敬行禮的只有那沃爾斯曼的少主人,甚至能夠稱她為夫人……「多有素養的孩子啊……」婦人輕輕撫模了下自己孩子的頭,「你長大以後也要向他一樣。」
「我才不要,他是個不能修煉斗氣的廢人。」婦人懷中的孩子口中嚼著糖,撇著嘴不屑道。
婦人皺了皺眉頭,最終只能嘆息一聲,隨後雙手合十舉著掛在脖子上的銀飾品,低頭呢喃道,「贊美神,希望光明之神能夠保佑沃爾斯曼家族的少爺能夠一生平安。」
馬車並沒有前往新古萊城的中央廣場,而是從一側的道路繞了過去,躲開那接踵摩肩川流不息的人群。伊文娜公爵夫人的身份,張揚當然不會認為他們是去廣場參加集會。然而能夠從東門來,而又需要公爵夫人大張旗鼓親自迎接的會是誰呢?
如果是北方帝都來人,不僅應該從北門進,而且肯定提前幾個月公爵府已經得到了通知,也不至于臨時修改了張揚的行程表。而南門方向能夠讓母親親自迎接的也只有守在烏谷的父親,然而每次父親歸來都從不通知,就好像很尋常的一天,突然穿著銀白的鎧甲,從大門風塵僕僕的走進來。
而從西門進來而又需要母親親自迎接的,恐怕只有蘭迪亞斯帝國的使者王族。這樣的人就算到來,同樣會提前通知,絕不會臨時拜訪。而東門外五百里之內都是沃爾斯曼家族領地,再往東的幾個小領主,恐怕見到沒有爵位的張揚,都必須要恭敬行禮。
「錚」一聲熟悉的輕響突然響起,瞬間打斷了張揚的思路。這個樂器的聲音並非屬于這個大6,而是更像東方的柳琴。張揚偏了偏頭,從窗戶里望出去,在中央廣場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幾輛與當地馬車截然不同風格的車駕圍成半圓,幾名頭為黑色,眼楮瞳孔同樣漆黑的高矮胖瘦的人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和口吞烈火。
而那熟悉的琴聲就是從其中一輛馬車里傳出來。
坐在張揚身邊的伊文娜也不免多看了兩眼,「那些是來自東方的旅者嗎?」
張揚心中一動,「今天這麼隆重迎接的會是誰?他會喜歡這樣的新奇的表演嗎?」
伊文娜似乎看透了張揚的心思,微微笑道,「你可以猜一下他的身份。」伊文娜雙目忽然有些出神,「一個可以讓我的丈夫,你的父親回家的人。」
父親阿瑟斯掌握著大路上最強的沃爾斯曼新月騎士團,與此同時,他也是大6第一個二十二歲達到大劍師的最杰出青年,同時也是當代凱曼帝國第四騎士,英雄維德的後裔……如此眾多的名號證實了他所擁有的絕對實力。阿瑟斯的實力越強大,凱曼七世越不會將已經流放烏谷邊境近二十年的他放回家族,除非那些僅剩的新月騎士死的一干二淨,而擁有大劍師頂尖實力的阿瑟斯也失去了所有斗氣,沒有了所有依仗。
到底是誰,能夠讓父親回來?張揚輕輕閉上了雙眼,他很期待。
馬車緩緩行駛著,漸漸的能夠看到三四人高的新古萊城的巨大城門。距離城門不遠的地方,兩側已經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奢華馬車,粗略一算,城門兩旁站著幾乎所有在新古萊城能夠上的來台面的人,不算那些僕人竟然有三百多。這麼大的場面恐怕只有凱曼七世親自到來才有。
馬車停在了不遠的路上,張揚先走下車,隨後輕拖母親的手,將伊文娜迎了下來。肥胖的新古萊城主提爾搖擺著身體晃著身子挪過來,他臉上的肥肉將他的五官堆疊在一起,肥厚的下巴佔據了所有脖頸的位置。「好一只肥碩的青蛙。」張揚在母親耳邊輕聲道,得到的是伊文娜在他手上狠狠的一捏。
「沃爾斯曼公爵夫人……」提爾很有自知的躬身行禮,而沒有上前行吻手禮。並不是因為他沒有資格,又或者不懂得禮儀,而是他明白他自己的這一身肥肉,是任何女人所厭惡的,他的聰明也是他能當上新古萊城主的原因。
城主一般是由帝國委派,如果在不是私人領地的地方,將會是最高行政長官,然而放在私人領地里,他只不過是國王的一雙眼楮,除了維持城內治安幾乎沒有任何的權力。
「提爾男爵。」伊文娜輕輕點了下她那高貴的頭顱。
「夫人。」隨著聲音望去,張揚這才現那肥胖身影的一側站著一個略微胖的小子,看起來也有十三四歲,應該是提爾的兒子哈格了。他不屑的瞥了一眼站著伊文娜身邊的張揚,嘴角微動,沒有出任何聲音,然而卻是分明兩個字「廢物」。
張揚呵呵笑了,現在收拾他還不是時候,但也終于有了可以利用的人選。如果父親阿瑟斯真的如母親所說,能夠回到領地,恐怕凱曼七世需要手里捏著些什麼東西才能允許。而身為阿瑟斯唯一的兒子,張揚必定像以前一樣作為質子而到帝都。
張揚不願意任人擺布,他需要做一些什麼。他扭頭望向躬身站立在伊文娜身後的埃爾伯,低聲詢問道,「帝國法律,有什麼罪名會讓貴族流放外地幾年的嗎?」
埃爾伯了然的看了一眼提爾的兒子哈格,低聲道,「領主擁有豁免權,如果行駛豁免權,除了叛逆之類的大罪,都可以豁免。」頓了頓埃爾伯續道,「如果一位成年貴族在非生死決斗的情況下錯殺對手,一般要被流放千里。」
「成年……」張揚略微皺了下眉頭,他的成人禮還在神祭節日之後。
就在伊文娜忙著應酬趕來的各種人物的時候,城門口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張揚抬起頭望去,巨大的城門外,距離不到三百步的叢林拐角處,騎著白色坐騎,身穿黃金色鎧甲的一行騎士正緩緩行來。胸前雕刻的金色巨門,以及背後一寬一窄兩把長劍,讓張揚確定了那就是光明神殿的聖騎士。
騎士們所有的馬匹邁著同樣的步伐,猶如漫步一般優雅的簇擁著一輛華貴馬車緩緩前行。等到騎士略微走進一些,張揚才現這些騎士的盔甲並不是黃金做成,而是由潔白整潔的精鋼打造。而表面上刻滿了繁瑣而又整齊的秘銀雕刻,秘銀作為少有的導魔性比較強的金屬,價格及其昂貴。那金色的光芒便是因為盔甲上的陣法附魔而凸顯。
附魔?張揚心中一動,不由自主的模了模背後那片刺痛,難道自己身上的也是附魔嗎?
這一群兩隊二十四個聖騎士,每一個人都擁有同樣的鎧甲,而背後兩把劍,寬劍是由精鋼鍛造,而窄劍則是秘銀制作。領頭的兩名騎士背後披風碎羽是紅色的,而其他二十二名騎士都是金黃色。
被他們簇擁在中央的馬車,現在看來卻更像是一頂帳篷。紅色的氈布整齊的由頂部一盞金杯傾瀉向兩邊,四面金色巨門顯示著這是紅衣主教的馬車。
光明神殿的巨門標識上並沒有銀鷹,張揚眼楮微閉,馬車上的紅衣主教並非來自凱曼帝國境內的光明神殿,能夠引動這麼大陣仗,恐怕是中央神殿在職紅衣大主教。張揚心中恍然,難怪母親伊文娜會說,阿瑟斯將會回來。由中央神殿拉攏沃爾斯曼家族,坐在凱曼帝國王座上的人,能不給點甜頭拉攏沃爾斯曼家族嗎?
如果被他一直打壓的沃爾斯曼家族倒向中央神殿,而光明神殿擁有了足夠力量推翻他的王座,隨便一個裁決異端的命令,各地的領主便會紛紛倒戈,甚至最不濟也會旁觀不顧。
聖騎士的作戰能力在整個大6來說都是數一數二的,這來自于騎士心目中虔誠信仰無所畏懼,以及那造價昂貴永遠無法普及的裝備。整個大6分布不到五千名聖騎士,除了各地看守魔法塔之外,中央神殿能夠調動的騎士只有三千不到。
沃爾斯曼新月鐵騎曾經戰勝過他們,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三萬對三千。但不得不說,以十二人為一隊的聖騎士,在小規模戰斗中將具有壓倒性的力量。然而帝國之間的戰爭並不是簡單的一兩場小規模戰役,新月鐵騎只用分出兩萬騎士不停騷擾聖騎士的隊伍,然後分出另外一萬直接殺向光明聖殿,對付那些幾乎沒有戰斗力的牧師。
凱曼帝國境內的紅衣大主教被抓,那這場戰斗也就接近尾聲。
隨著隊伍的緩緩前行,隔著第一隊兩百步的地方,緩緩的出現第三隊聖騎士。而這第三隊聖騎士正圍著圓形,將一輛精鐵打造的牢籠囚車守在中間。突然間張揚瞳孔急收縮,因為他看到了一雙極為熟悉的手。他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那一雙猶如骷髏一般枯槁的雙手,正是這一雙手在他出生時讓他痛不欲生。
那一雙骷髏一般的手,有著干涸血液顏色的手……
張揚的心髒急的跳動著,他直直的盯著那囚籠無法移開眼神,甚至那紅色的馬車到達了城門口都沒有覺。他下意識的緊握著雙手,手指關節瞬間失去了血色,而他的掌心絲絲汗水悄無聲息的滴落在地面上。
在他背上隱藏的紋路,終于將要解開了!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