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天又到了,張老師去林里鎮看望一個遠親,小倩不願跟著去,一個人留在家里。百般無聊,想起了那個林中小湖,但去那里的路她已經不記得了,不過她想起回來的路上是沿著一條山溪走的,山溪一直通到烏龍潭,而烏龍潭她是能找到的。
「有什麼了不起,沒有他,我自己也能去那里。」她帶上自家看門的白狗,懷著一顆負氣的心出發了。路過烏龍潭時,她看見看水泵的周文斌正獨自一人在水潭邊釣魚,她沒有打攪他,徑自沿著那條山澗向森林深處走去。
山林里寂靜的有些讓人害怕,為了給自己壯膽,她一邊哼著歌曲一邊采集著路邊的花朵,這正是鮮花盛開的時候,各色各樣的花兒將山谷裝扮成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但是,樹林開始變的陰暗了,越來越密,到處都是高大的松樹和杉木,她已經進入到森林的月復地,周圍陰森森的令人恐懼,她不敢再往前走,回頭看看看門狗小白,它也緊張的豎直了耳朵,尾巴躁動不安的搖著。她不想再前進了,正準備轉身回去,忽然听到悠揚傷感的樂聲——
「肯定是他!」——她心劇烈的跳動了一下,又听了一會,然後循著樂聲尋過去,她看見了那神秘的湖泊和湖邊上的夢才。
夢才倚靠在一棵斜向湖水的合歡樹的粗大樹干上,正在吹奏他父親留下的那支簫,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小倩的到來一點沒有察覺。
在離他不到十米遠的地方,小倩停下來,靜靜的听著樂聲。這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樂聲低沉蒼涼,似在追憶遙遠的往事……她听了一會,眼淚便止不住了,她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抽噎,但是——他還是發覺了,回過頭驚訝的看著她。他的臉上也掛著淚痕。
「你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一個人嗎?」夢才走到她身邊。
小倩沒有回答,繼續啜泣著。
「你不要傷心了,那天是我不好,不該這樣對你。」他過了一會說。
她搖了搖頭︰「不是為這個。」
「那你——」
「不要你管,」她用腳尖點了一下落在地上的花束,「把它們放到石碑前面。」
夢才順從的將花檢起來,分成兩份放在他們的父母碑前。她跟過來在她父母的碑前面跪坐下,將臉伏在石碑上,過了許久才抬起頭。
「哥,你剛才吹的是什麼曲子?曲調那麼淒涼?」小倩問。
他沉默了片刻說︰「我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父親活著的時候經常吹——他一想起母親便吹奏這首曲子,他吹的非常好,很多鄰居听了都掉眼淚,已經很久遠了,我只是模糊的記著一些調子,我吹的可能不太準確,也不好。」
「不,你吹的很好,我愛听——你能為我再來一次嗎?」小倩真誠的說。
「好。」夢才回到湖邊那棵歪向湖水的合歡樹旁,他坐到粗大的樹干上重新吹奏剛才那首曲子。小倩靠在邊上靜靜的看著他,過了一會她的眼楮又潮濕了。夢才見狀道︰「我們再來點別的吧。」他吹奏起「草原兒女想念**」和其它一些時下正流行的曲調悠揚的歌曲。氣氛漸漸的變的活躍,小倩有時還跟在後面小聲的哼唱,她的聲音很甜美,樂感也非常好,只是音域窄了些,到高音部分便有些唱不上去了。
……就這樣兩個孩子在這寂靜的湖邊度過了溫暖而傷感的一天,直到夕陽的玫瑰色余輝透過樹林茂密的枝葉照耀在他們身上時才感到肚中的饑餓——他們中午飯到現在都還沒有吃呢。
「呵,不早了,你姑媽又要擔心了,我們趕快回去!」夢才從樹上躍下。
「老你姑媽你姑媽的,難道就不是你姑姑?」小倩挑理道。
夢才笑了,息事寧人的說︰「對,我說錯了,應該是我們的姑媽——趕快走,到家天肯定要黑了。」他拉著她的手開始尋找回去的路,小白狗看見他們動身興奮的直搖尾巴,它也快一天沒有吃飯了。
他們到達村莊時天色果然已經暗下來,村子的上空炊煙已經散盡,看樣子晚飯的時間也已過去。
「你今天不許再溜,必須和我一起挨姑姑罵!」小倩警告道。
「那當然。」夢才的臉上露出了壞笑。他已經看到了她的姑母,她正在村舍門口焦急的向遠方張望。
在黑暗中,他們向她家那個院落走去,夢才漸漸落在女孩後面。
「你今天怎麼又回來這麼晚?一個小姑娘在野外瞎跑有多危險啊!」張老師不滿的問佷女。
「我和夢才哥哥一道的。」小倩指了指身後。
張老師這才注意到躲在後面鬼鬼祟祟的少年,她略微吃了一驚,然後用帶點調侃的語氣問佷女︰「你不是說永遠不理他了?」
「我是不理他,可是他老跟在我後面。」小倩回過頭問夢才︰「我說的對吧?」
「對對。」少年應聲蟲似的答應。
張老師開心地大笑,把他們讓進了屋子。飯菜早已燒好,都放在桌子上,但只有兩副碗筷,小倩見了趕緊去廚房拿了一副回來,她的姑母看見悄悄的笑了。吃完晚飯才坐了一會,夢才便哈欠連天,張老師見狀叫他回去休息。
夢才回到宿舍發現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小李一人在內,似乎在吃什麼東西。夢才的突然回來弄的他措手不及,慌忙的將口中食物硬往下吞,不知是噎的還是羞的,他的那張小臉兒漲的通紅……
夢才裝著沒有看見,只是淡淡的問其他人都那里去了。小李好不容易才喘過氣——說是幫八一子蓋房子。夢才猛然想起昨天晚上八一子也和自己打過招呼,只是上午遇到小倩,便把這事忘的一干二淨。現在活大概已經干的差不多了,此時再去有點像是去蹭飯——不去了,他馬馬乎乎的洗了一下便準備上床睡覺,突然進來一個人,是陳德軍——他剛從公社被放回來不久——問丁建國去哪了?
仇人相見,即使談不上分外眼紅,也絕對是余恨裊裊。夢才掉轉頭去,他看都不願意看這個惡棍一眼。
「喂,小子,丁建國去哪了?」陳德軍提高了嗓門。
「小丁幫八一子蓋房子去了。」小李小心的回答。
「我沒有問你,我問的是這個小狗崽子!」陳德軍咬牙道。
已經沒有再裝胡涂的余地,夢才憤怒的看著陳德軍︰「你罵誰?」
「老子罵就是你這個地主狗崽子!」
「你他媽的才是地主狗崽子!」夢才回敬道,他正想說出更惡毒的話,卻見陳德軍發了瘋似的撲了過來。夢才趕緊站起,正好旁邊有一把鐵鍬,他順手抓過來,瞪圓了雙眼︰「你敢過來,老子立刻劈了你!」
小李試圖去拉他,但被他粗暴的推開了,「你別管,今天我和這狗日的拼了!」
陳德軍被少年狂暴的樣子和手中的鐵鍬恫嚇住了,沒有敢沖上去,只是站在安全的距離凶狠的看著他。過了一會說︰「小子,你現在有姓鐘的做靠山,但姓鐘的日子不會太長了,到時候老子再來收拾你!」說完悻悻地走了。
陳德軍走後過了許久,小李才謹慎小心的到門口張望了一會,關上門,然後走到夢才跟前悄聲說︰「剛才那架勢可把我嚇壞了,你小子真有膽,不過——你弄不過他,這個人有多毒辣我太清楚了,我勸你還是找個人中間說和說和,服個軟吧。」小李平時就喜歡竊竊私語,此時更機密的好像四壁全掛著偷听的耳朵。
「不,我決不會向他低頭!」夢才斬釘截鐵的說,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茫茫黑夜低聲自語︰「從明天起,我一定好好鍛煉身體,讓自己變的又高大又結實,叫那個狗東西再也不敢踫自己。」
第二天一清早,夢才便來到娘娘山頂。在山頂那片狀如帽子的樹林中有一座原木搭建的平頂房,那還是原來的大隊護林員陳重金年輕時候建起來的。木房被分隔成里外兩間,里間是儲藏室,堆放著修剪樹木的農具和一些沒收來的盜伐森林的工具;外間則是老看林人的休息室。木屋的頂部放置了一個木梯,通過木梯可以爬到一棵松柏粗大樹杈上,從那上面可以越過山頂的樹林鳥瞰整個烏石鎮和周圍的山林——這也是老重金安裝的,他將這里當成他的瞭望站。
夢才將房屋收拾干淨,在屋前的兩棵柏樹之間架起了一根韌性極好的青檀木干——這便是一副簡易的「單杠」,他又把鄰居重高家的一副石鎖搬到了山上。現在他開始實施自己的強身健體計劃了,每天他都把一半的時間花在強壯肌肉和練習拳術上面,在中學的時候他曾經和人學過一些小紅拳之類的花拳繡腳,此時都撿起來反復認真操練。
除了鍛煉之外,他還讓自己的飯量增加了三分之一。在小倩家吃飯的時候,他變的「不客氣」了,每次都吃到食物抵住嗓子眼才肯罷休。開始的時候,張老師以為他真餓了,但後來見他次次如此,感覺這「一反常態」後面肯定有文章。一天,她婉轉的問起這變化後面的原因,夢才紅著臉低頭不語,小倩笑著代答道︰「他肯定是想讓自己長高長壯,好當兵唄。」張老師忍不住笑了︰「傻孩子,胖子又不是一天兩天吃出來的,你這樣硬撐,小心把胃給撐壞了。」
她沉思了一會又說︰「不過,夢才是到該長個子的年齡了,看倩兒都快趕上你了——這樣吧,你以後每天晚上都到這里吃晚飯,我給你和倩兒做點有營養的東西。」
夢才這次沒有推辭,第二天晚上他便如約而至。從這天起,他幾乎所有的晚飯都是在張老師吃的。對于他的好運,同組的知青羨慕不已,少不了又拿他和小倩的關系開玩笑。
現在讓自己長高長壯已經成為夢才生活中最重要的目標,一有空他便跑到山頂木屋去實行自己的強身計劃。小倩沒事兒便陪在旁邊看他鍛煉,一天她看到他在單杠上做「拿打頂」的動作,心中突然一動,說「哥,你能不能幫我也綁一個木棍,就這麼高。」她比了一下胸前。
夢才從單杠上下來,喘著粗氣問︰「你想干什麼?」
「做扶把,舞蹈基本功訓練用的扶把,你知道我以前學過芭蕾舞。」
夢才笑了︰「你準備在這深山老林里跳芭蕾舞?跳給松鼠看?」
「我想練嗎,你如果不願意幫忙就算了。」她低頭要走,被夢才拉住了。
「瞧,又生氣了,真是個氣包子,我幫你弄就是了,下午你過來看。」他保證道。
果然下午小倩再上山時,「扶把」已經裝好了,它裝在離「單杠」不遠的一棵大松樹下,雖然也像「單杠」那樣綁在兩棵樹的樹干上,但卻比「單杠」要精致的多,淡黃色的木干刨的光光亮亮,還涂了桐油。
小倩看了一眼夢才,臉上出現笑容︰「嗯,這才像個哥哥。」
她走到扶把跟前,「這是一位……這是二位……」一邊做著芭蕾舞手位訓練一邊講解給夢才听。她有點得意的說︰「做的還不錯吧?我可是經過專業訓練的——哎,和你說你也不懂!」
夢才冷笑︰「什麼專業訓練?不就是擺八字腳?不用練我就會。」他學著她的樣試圖將腳外旋一百八十度,但沒有成功。
小倩笑著跑過來踢了他一腳道︰「別出洋相了,你不行,看,你連小腿都並不攏,這樣的也想跳芭蕾?哈哈……」
「嘿嘿…」夢才跟著笑了,但接著一絲憂郁浮上他的心頭︰她的話是對的,自己的腿是有點羅圈,他好像听誰說過,羅圈腿不能當兵——
「哥,你怎麼了?」女孩注意他臉上表情的變化,「你難道還會為不能跳舞難過?」
夢才沒有回答她的話,過了一會問︰「有沒有辦法讓腿變直?」
「有啊,」小倩應道,將一條腿擱到扶把上,一邊練習一邊說話,「從前和我一道學舞蹈的一個小男孩也是羅圈腿,他每天晚上睡覺都用皮帶將兩腿綁在一起,半年過去他的腿就直了……怎麼你真的想學舞蹈?」
「不是。」少年的眼楮望著遠方,他的思緒已經飄向了硝煙彌漫的外國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