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烏石發生了一件大事︰王書記也靠邊站了,罪名是有經濟問題。多吃多佔的行為在農村干部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點,王書記自然也不會例外,盡管他使用了不少手段,但最後還是被整肅之風給吹了下來。不過對他的處理只是停職反省,較陳德軍輕的多了。
現在一切權利都歸社教工作隊,農民對工作隊的態度漸漸的發生了改變,最初由于大隊干部們「倒霉」而產生的快意並由此而生出的對社教工作隊的好感不久便消失了。這些城里來的「欽差大臣」對農業的無知和以救世主自居的傲慢所導致的瞎指揮漸漸的使他們失去了大部分人信任,一場反對他們的運動在地下悄悄的涌動。當地人中間不斷的留傳著有關社教隊員「逸聞」,這中間有關社教隊鐘隊長和房東女兒周敏慧的故事自然是最讓人「津津樂道」了。有關鐘叔叔的「閑話」也不斷的傳到夢才的耳朵里,有好幾次他非常想將這些傳聞告訴鐘叔叔,想給他提個醒,可是每每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了,他一個十六的少年,對那些有關男女關系的故事實在難以啟齒。
「你和那個鐘隊長還是保持點距離好,他們長不了。」這是今天早上小丁對他的告誡。這話讓他一整天都不快活,雖然他知道小丁是好意。
「人為什麼要不停的斗來斗去,即使在這麼邊遠僻靜的山鄉也避免不了呢?」郁悶的少年坐靠在木屋頂上那棵松柏粗大樹杈上,看著夕陽下沉寂的村莊和田野里正在變黃的莊稼,心中感到說不出的惆悵。
從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烏石城的全貌,他發現這個古老的村鎮有點像一只俯臥著的王八,他們知青宿舍就坐落在王八的一只前爪上。他的心里浮出了一陣快意︰難怪四鄉里的山民都說烏石城人壞,原來因為他們生活在王八肚子里,都是王八蛋和王八羔子啊!
也許小倩的曾祖父也注意到這個問題,有意將自己的住宅蓋到村鎮外面——他的目光移到了梨樹林中那個熟悉的院落,那里靜悄悄的。
他忽然想起女孩今天沒有上山練功,而且他一整天都沒有看到她,這有點反常——現在正值暑期,往常她每天都會來找他,到山頂來一起鍛煉,幾乎從不間斷。她不會有什麼事吧?
想到這里,他決定去看望她一下,他從屋頂跳下,一溜煙的跑到梨樹林中那個院落外面。隔著木柵欄,他看到了站在一棵桃樹下落落寡歡的女孩,便推門進去。
「在玩黛玉葬花的游戲?呵呵,可惜花早沒了,連桃子也沒有了。」夢才笑道,最近宿舍里不知是誰放了一本殘缺不全的《紅樓夢》,他閑著無事便拿來看了,說話中每每帶著其中情節。
小倩冷淡的回應︰「還沒到吃晚飯的時候,你來早了。」
夢才有點窘,搭訕道︰「我見你一天都沒上山,過來看看。」忽然發現女孩的眼圈有點紅,「你怎麼了?好像剛才哭過。」
「沒有,你胡扯!」小倩擱下他,一個人徑自向屋里走去。
這時她的姑母听到聲音從屋中出來,招呼道︰「是夢才,我正要找你。」啊,她的眼楮也是紅的。
他們在院子里的石凳坐下,張老師向屋里看了一眼,然後告訴夢才︰今天早上接到一封北京來信,是中央組織部寫的,信上說小倩父親的問題組織上已經弄清楚了,他不是*反黨集團成員,已予以*,要他的家人趕緊來京處理善後事宜。
「怕小倩受刺激,這次就不帶她去了,」張老師含淚說︰「我準備明天就動身去北京,只是小倩讓人放心不下,晚上她有杏子陪,但白天就只能靠你了。」
「這您盡管放心,我一定看好她。」夢才保證道。
張老師第二天一清早便動身上路,小倩在夢才的陪伴下一直將姑母送到公路,當汽車開走的時候,她已經哭成了淚人。
現在小倩又陷入到過去那無限的悲傷之中,自姑母走後,她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林中小湖邊上度過的,或對著父母的石碑默默的流著眼淚,或者如木偶一般面對著幽暗的湖水,久久不說一句話。夢才起初還試圖勸慰她,但起不了任何作用,他能做的就是每天緊緊跟在她的身後,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還好,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個星期之後,小倩姑母回來了。
小倩父親被打成*反黨集團成員是出于一個誤會︰在林公子立國的「艦隊」名單上有一個與他完全一樣的名字——張尚志,正好他所在的空政又是*事件的重災區,便被一網打盡網在其中了。後來才查清楚,這個張尚志是海軍的人,和他完全不搭界。事情雖然水落石出,但由于他和妻子都沒有經受住黨和人民的「考驗」,在*結論中受到了嚴厲的批評,至于是否恢復黨籍也沒有明確提到。他們的骨灰由于保存不當已經散失了,在銀行的存款由于沒有得到指示暫時還凍結著,組織上只把尚存的少量私人物品交張老師帶給他們的女兒。
張老師回來後的第二天上午,小倩在夢才的陪伴下來到了小湖邊上,他們把小倩父母的一些遺物埋葬在刻有她父母名字的石碑下面。看著石碑上面父母的名字,小倩的雙眼被淚水模糊了……原來她以為這次姑母去北京一定能帶回爸爸媽媽的骨灰,她準備把它們埋在這里,可現在一切都沒有了……父母的冤魂啊,你們在那里?什麼時候才能和你們苦命的女兒相聚在一起……她絕望的哭著,感到天地一片昏暗。
「你不能再這麼悲傷了,你這個樣子已經一個星期了,都瘦的快成一把骨頭,再這樣下去你會把自己毀掉。」夢才語氣嚴厲的說︰「你自己不是曾經保證過,不再這樣哭了?怎麼說話不算數呢?」
也許是受到夢才話的影響,也許是因為悲傷的太久已經再沒有力氣了,過了一會,她停止了哭泣,拿出手絹擦去臉上的淚痕說︰「好,不哭了,我以後再不這樣哭了。」她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說︰「哥,真對不起,這一段時間讓你跟著擔驚受怕。」
夢才笑了︰「這才像個妹妹的樣子。」伸手去拽她的辮子,但被她機警的躲開了。
「求你了,以後不要這樣動手動腳——過了年,我就要上中學了。」她一臉嚴肅的說。
夢才大笑道︰「噢,原來是大姑娘了,我知道了,以後不敢再踫了。」一邊笑一邊躺倒在草地上。
「滾蛋!」小倩也笑了,依偎在他身邊坐下,頑皮的一會捏捏他鼻子一會捏捏他耳朵。夢才只隨她鬧,並不還手。他的眼皮漸漸的沉重起來——這一個星期他實在太緊張了。
當他醒來時已經午後四點。小倩靠在他身上正睡著,他一動彈她也醒了,懵懵懂懂的問︰「我們在哪里?」看看周圍又看看天空,忽然醒悟;「是在湖邊,我們一直睡到現在?姑姑還在家等我們吃中午飯呢,又要挨罵了。」夢才此時也感到肚饑難耐,叫了聲「趕快跑!」兩人便像兔子一樣在叢林中奔跑起來,但一會兒小倩就跑不動了,夢才只好也慢下來。
當他們到家時天色已近黃昏,張老師自然埋怨;「你們倆個孩子怎麼一玩起來就連飯都不知道回來吃了?」
小倩吐了一下舌頭︰「我們在湖邊睡著了。」
「什麼湖邊?」
「烏龍潭往南的那片林子中的一個池塘。」夢才道。
「在野外睡覺?小心被野豬吃了。」
「我們帶著家里的狗呢。」小倩接道。
「家里的小狗能打過野豬?傻丫頭!」張老師笑了,「快吃飯吧,回來這麼晚,兩餐只能並做一餐了,這到省糧食。」——大家都笑——張老師看到兩個孩子狼吞虎咽的樣子心疼的說︰「我走這一個禮拜,你們在家吃飯也不知怎麼糊呢,看,兩個人都瘦了一圈。」
晚飯過後,張老師拿出一只懷表要送給夢才。這只懷表原來是小倩爸爸的,是剛剛從北京帶回來有限的幾件返還物之一。
夢才很吃了一驚,要知道在六七十年代,懷表是罕見的貴重之物。
「這我不能要,還是留給小倩吧。」他結結巴巴的說。
張老師看了一眼佷女說︰「就是她讓給你的,她已有了她媽媽那塊坤表,我也有手表,這塊懷表只能給你了。」
夢才還想推辭,但看到小倩期盼的目光他不吱聲了。回到宿舍,大家立刻注意到他上衣口袋露出的金屬表鏈。
「是懷表吧?」丁建國道︰「這懷表一掛,我們的夢才老弟就像舊上海灘上的小K了。」
小馬忙將夢才衣服口袋中的懷表槍了過來,見上面全是外國字,不認識,遞給王佚夫︰「好像是外國表,夫子,你來看看是那個國家的。」
學校正在放暑假,王佚夫下到生產隊幫助雙搶——學校民辦老師假期必須參加生產隊勞動,這是規定。夫子接過懷表看了一下道︰「瑞士的,是一塊好表,現在大約值好幾百快錢呢。」問夢才是從那里來的。夢才老實的坦白是張老師給的——是小倩爸爸的遺物,他並不知道這表這麼貴重,說要還回去。同伴們都說不行,這是小倩給他的定情禮物,退回去就表示拒絕人家,萬萬使不得。
夢才說大家扯淡。第二天早上,他背著張老師要把懷表退還給小倩,見女孩眼圈變紅,只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