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整個烏石如節日一般,全大隊沒有一個人下地,因為是星期天,小學校也沒有上課,滿街都是嬉戲打鬧的孩子;四鄉的人看樣子也來了不少,街頭上游蕩著很多不太熟悉的面孔。大隊部周圍全天都圍滿了人,里面縣城來的公安和大隊民兵組織正在對凶嫌進行突擊審訊。人們急切的想看到審判結果,盡管他們中大部分人心里都明白會是什麼,但仍然興趣濃濃的待在那里。
大約在八點鐘,夢才出現在烏石的街上,他沿著石板路面的長街漫無目的的走著,腦袋昏沉沉的。昨天一夜他只睡了兩個小時,凌晨四點剛睡下,早上七點不到便醒了,此時知青宿舍還是一片鼾聲,不過他卻因為心里有事再也睡不著了,又躺了一個小時,起來用涼水抹了一把臉,便空著肚子出了門。
外面天空黃黃的說不上是晴天還是陰天,似隱似現的太陽發著半死不活的光芒。雖然沒有吃早飯,夢才卻一點都不感到餓,他的心中沉沉的如同壓了一塊石頭。他自己也說不清心情為什麼這麼沉重,其實他和這個被管制的地主子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關系,只不過有時在一起下下棋,最近幾個月他和他已很少接觸了,他不太喜歡這個年輕人陰郁的性格。但不知為何他的腦海現在全被周文斌那叫繩子勒的青筋暴起的細長脖子和滿是血污痛苦抽動著的面孔佔據了。在走過一個街口時,他看到了和一群女孩子在一起的小倩,小姑娘轉過臉等待他來招呼,可他像沒看見似的走了過去。
在供銷社門口圍了一幫人,正興致勃勃的談論著什麼。夢才停住腳步,認出中間正在講話的青年是老歪的二兒子德昌,他是大隊基干民兵,剛剛從審訊周文斌的房間中出來,他吐沫四濺的說著審判凶嫌的過程︰
「他媽的這狗崽子真不老實,剛開始時不是抵賴就是裝死,把公安局的人都弄火了——當然他們不能動手,因為有政策,可是我們民兵就不一樣了,幾個人把他一圍,你一拳他一腳,才幾下子就把他打趴下了,真他媽的松包蛋,這下要他說什麼就說什麼。」
「他承認殺人了?」有人插嘴。
「這還用說,全都招了。「
「這……那他會被怎樣?判死刑嗎?」
德昌白了那個說話人一眼,鼻子輕蔑的哼了一下。旁邊馬上有人表現很懂事的樣子說︰「這還要問?又是地主,又殺了人,就是有十個腦袋也要砍掉!」
又有人討好的問︰「二哥,你沒對那家伙使一下拳腳?你的武藝大家可都是知道的。」
「這家伙能架住我的拳頭嗎?還沒等我動手他就被別人打癱了,真他媽的不過癮!不過——我還是乘機踢了蝦米下面一腳,這腳可夠狠的,那小子立刻躺在地上疼的直打滾……」
「你怎麼踢了蝦米傳家寶了?你這不是要他斷子絕孫嗎?蝦米可是至今還沒有後代啊。」有人開玩笑道。
「他那個東西要著又有什麼用?還不只是擺設,否則他老婆也不會……嘿嘿……」另一個人接道,他只說了半句,下面的話被曖昧不明的「嘿嘿」代替了。
「哈哈……」人群里爆發出會心的猥褻的哄笑。
有人嘀咕︰「要是能在我們這里槍斃蝦米就好了,在縣里槍斃烏石大部分老百姓都看不到。」
「你們可以向縣公安局反映啊,他們正好有人在這里。」德昌道。
「上面能听我們的?」
「革命群眾的意見當然要听,不是講辦案要走群眾路線嗎?」
人群騷動起來,德昌的話讓他們看到了希望。自從土改以後已有二十多年沒有在烏石槍斃人了,人們實在太想看到這種場面,他們變的興奮無比。
…………
他們為什麼這樣想看到那個可憐的家伙的血?他們真的相信他會殺人?他們難道不知道他是一個連雞都不敢殺的人嗎?——夢才看著亢奮的人群,心里不明白他們高興什麼。「嗜血的動物!」——他憤怒的離開了,因為他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人們繼續興高采烈的談論著,又有不少人加入到他們的行列。其實他們大部分人並不仇恨那個倒霉的地主子弟,甚至許多人內心深處根本不相信他會殺人,他們之所以這麼高興只不過是出于人類的好奇心罷了。要知道這偏遠的山鄉生活是多麼的單調,人們是多麼需要一點刺激來調劑一下無味的生活啊!憤怒的少年錯怪他們了——他們此時的心情只不過有點類似鄉村兒童對半年才來一次的電影流動放映隊的強烈渴望而已。
夢才山上轉悠了兩個小時,山野的涼風漸漸的冷卻了他的憤怒。當他回到宿舍時,里面的人剛剛起來。大家一起動手,燒火造飯,大約到午後一點才吃上飯。中飯吃過,碗也不洗,又都爬上了床鋪,昨天一夜的折騰可把人弄苦了,直到現在都沒恢復過來,剛才被饑餓激醒了,現在肚子一飽又都想睡了。正在這時李俊生回來,昨天夜里他因為要「堅守」廣播室,沒有參加搜山,現在精神百倍,一進屋就尖著嗓子叫︰「你們還在睡覺,蝦米馬上就要被帶走了,听說一到縣里就‘ 嚓’,」他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你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真的麼?」
「騙你們干什麼,馬上就要被帶走了。」
大家一咕嚕都爬起來,睡意全無,穿好衣服向外就走。此時天空和早上完全不同,陰霾已經散盡,藍空中沒有一絲雲彩,雖是農歷九月,陽光卻象三伏一樣毒辣。小李提議,順著河邊走,因為那里有樹陰。于是大家便上了河堤,向大隊部方向走去。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下雨了,烏龍河許多地方已經見底,一些婦女跑到河床里去洗衣物。藍天、青山、碧水、頭上頂著毛巾的洗衣婦女……一派安詳美麗的畫面。小馬見景生情,詩性大發,正要做兩句打油詩抒發胸懷,忽然見下面有人招呼他們,他眼楮好,看出是張老師和她佷女,立刻桶了一下走在前面正在沉思的夢才︰「喂,你岳母喊你。」夢才楞了一下,不明白他話的意思。小李一臉壞笑︰「他說你丈母娘,也就是小倩的姑媽——喊你。」手指了一下河底。夢才臉微微泛紅說︰「我去問一下有什麼事,你們先走。」說完下了河堤,向河底去了。小魯看著他的背影道︰「他愛人的姑媽怎麼會是丈母娘?你們的話不合邏輯。」其他人則說︰小倩沒有媽,張老師也就相當于她的養母,當然也就相當于夢才丈母娘了,什麼邏輯不邏輯的,只要意思到了就行。
秋天里天旱,住宅附近的河溪干了,張老師也來到烏龍河洗滌衣物,她正在一塊石頭上捶打被套,她佷女在一旁幫著。看到夢才到來,小姑娘將臉扭到一邊,夢才知道她是為早上自己沒有搭理她生氣,便裝作沒有看見,只和她的姑媽打了招呼。
「你們這一幫人去干什麼?」張老師問。
「周文斌馬上就要被押到縣里去了,我們到大隊去看看。」
「這有什麼好看的,全鎮子就像過年一樣,唉——人們啊。」張老師長嘆了一口氣。這時在旁邊的兩個村婦洗好衣服走了,看到附近已經沒有外人,她小聲問︰「周文斌的事你最近可說了什麼?」
「說過,」夢才道,「昨天晚上,我問德軍︰你怎麼這麼肯定人就是周文斌殺的。」
沉默了一會,張老師說︰「我一直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所以有些話不能不說——你以後在外面說話要小心一點,特別是這兩天,有關周文斌案子的話千萬不要說了,這件事上你是無能為力的。」她看了夢才一眼,「我知道你是個正直的孩子,愛打抱不平,但這個世界太復雜了,並不是一切都是公正的,而且什麼樣的人都有,有一些人隨時隨地準備踩著別人的身體往上爬,他們在一旁時刻窺視著其他人,準備抓別人的一點小辮子,所以一定要小心。」停頓了一下又說︰「有時候,可能出于正直,說了一句真話,就可能影響到你的一生——小倩的姑父吃虧就吃在性格太直了,太愛說真話……」說到這里她眼圈紅了,掉過頭裝作擦汗,悄悄抹去眼楮上的淚花。
「我明白您的意思,一定是德軍說我什麼了,我一定注意,有關周文斌的話絕不再說了。」夢才低聲說。
張老師道︰「好了,你也不要太擔心,以後注意就行了,我這里沒有其它事了,你去吧。」
夢才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看著他的背影,張老師仍然有些放心不下,中午的時候,她的堂兄——大隊張主任告訴她,在早上舉行的破案會上,民兵營長陳德軍發言說夢才在外面散布謠言,干擾破案工作,還想替凶嫌翻案。縣公安听到這個消息開始很重視,後來听說他只是個下放小知青,幾乎還是個孩子,這才一笑了之,沒有再追查下去。唉,夢才這孩子太重感情了,在這點上和她那在青海勞改的丈夫非常相象——五四年那年,他的一位朋友為了一件什麼事被打成胡風反黨集團的成員,並被逮捕法辦,他站出來,為拯救這位朋友四處奔走呼吁,完全不顧個人的危安,但不僅那位朋友沒有被救出來,他自己卻差一點也被抓起來。像這樣俠肝義膽的男人是可敬可愛的,但他們能在這個社會生存下來嗎?想到這里,她的眼楮又被淚水模糊了。
「姑姑,您怎麼也變的這麼多愁善感了?」佷女問。
「想起了你姑父,唉,夢才的性格就很象他,又直又拗。」張老師擦了一下眼楮,問︰「你剛才為什麼不理夢才呀?」
「不為什麼,就是不想理他。」
「你呀你……」張老師忍不住笑,女孩子也笑了。
「夢才是個重感情的人,他這些日子心里可能很難受,你對他要好一點。」過了一會,張老師囑咐佷女。
「這我知道。」女孩子低頭說,她正用鞋尖在沙灘上畫一個人形圖案。
大隊部門前的廣場被擠的水泄不通,夢才在人群里尋找著同伴,但哪里還能找到,他只好一個人「看戲」了。憑著青春的活力和機靈,他在人群里*西沖,漸漸的擠到了前面,現在在他面前只剩下最後一道由民兵組成的人牆了。
約莫過了一刻鐘,大隊部的院門被打開了,先出來的是十幾個民兵,接著是被幾個民兵架著的帶著手銬和腳鐐的周文斌,再後面是十幾個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和公安。周文斌的整個臉都腫了,衣服沾滿了血污,他的嘴里好像安了個卡子,兩個嘴角被拉向兩邊。人似乎已經被打癱瘓了,當他被架著走向幾十米外的一輛帶棚卡車時,兩條腿一動不動在地上拖著,十幾斤重的鐵鐐拖在石板路上發出人的響聲。一些孩子喊「打倒周文斌」,向他的臉上吐口水,扔石子,他那木然的面孔沒有一點反應,就如同死了一般。但他被拖到卡車旁邊時,原本緊閉著的眼楮突然睜開了,並艱難而緩慢的環顧四周,好像是在與家鄉以及鄉親做最後的訣別。當他的目光和離車子不遠的夢才相遇時,他停住了,他那垂死的眼神忽然跳動出一點火花,但是這時候有個警察從後面敲了他腦袋一下︰「眼楮亂轉什麼?給我老實點!」隨即他被拖到車上,士兵和警察都上了車,汽車發動了,在歡呼聲中從人群里緩緩通過,然後加速開走了。
夢才呆呆的望著汽車遠去的方向,他的腦海里完全被周文斌那最後一瞥佔據了——他是在與他訣別?不對,那眼光里好像充滿期望,周文斌難道是在向自己求救?好像是。可他有什麼辦法呢?他知道這個可憐人是無辜的,也隱約感到真正的凶手是誰,但卻一點證據都拿不出來。為周文斌申述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弄不好把自己也栽進去。他想起張老師「有關周文斌案子的話千萬不要說了」的告誡,她是對的,對于周文斌案子他是無能為力的——可是,周文斌那淒然的目光卻在眼前揮之不去。
他忽然記起周文斌幾個多月前曾經說過︰「對將來我不抱任何幻想,等待著我的只有一條死路,我之所以苟延殘喘到今天,完全是因為我的母親,但這個日子不會太長久了。」——啊,周文斌當時已經預感到自己今天的命運了。
…………
有個人輕輕的在後面推他一下,回頭一看是小倩——「哥,我們回去吧,有人正在看你呢。」她小聲說。
夢才向周圍看了一眼,廣場上人群已經散盡了,不遠處果然有幾個人鬼頭鬼腦的向這邊張看。他沒有說話,轉身大步向鎮北走去。
「你往哪走啊?我們還是回家吧,我來的時候,姑姑已開始燒晚飯了。」小倩跟在後面說,她小跑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我去山野里轉一下,我今天什麼也不想吃,你自己回去吧」夢才道。
「哥,你不要這樣。」小倩柔聲的勸慰道,接著又說︰「我自己不回去,你今天去那我就去那,你不吃飯我也不吃飯。」
夢才說︰「那好吧,我們圍著鎮子轉一圈再回去。」
當他們走在山間小路上的時候,夢才問︰「你怎麼想起來找我呢?是你姑姑叫你來的?」
「不是,在河邊的時候就感覺你今天情緒不太對勁,心里老放不下,于是就來了。」
夢才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說︰「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小倩斜睨他道︰「少說肉麻話,只要以後不故意氣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夢才溫和的笑了︰「不會的,以前我也沒有故意氣過你。」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