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了一條巷子,他們來到了長街,正值午睡時間,街上鮮有行人,夢才大著膽子追上前去,和姑娘並排,他們沿著長街向北走。不遠處便是大隊部的房子。兩個年輕人拎著墨汁桶,正在向白牆上寫標語。已經寫好的兩句是︰「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和「誰翻案就砸爛誰的狗頭!」。前面一句來自于黨的喉舌,後一句是人民群眾自己創造。書寫標語的牆壁清理的不太干淨,依稀還能看見原來舊標語︰「水滸這本書好就好在投降」。這還是一年前批宋江時留下的遺墨。
大隊部前那座花好幾百圓買——不,「請」來的老人家漢白玉雕像剛剛被擦洗過,雪白滋潤。夢才總覺得這尊主席像有些問題,臉蛋似乎雕的太飽滿了,有一種油滑之感。看著偉大領袖胖胖的臉子,他忽然產生出某種不恭的想法︰老人家挺滑稽的,過個一年半載,就要弄出點事情讓他的人民熱鬧一下;這幾年就有︰批林批孔批周公、批資產階級法權、批商品經濟、批儒揚法、評水滸批宋江、反擊右傾翻案風……
「你在想什麼?和你說話都听不到。」李莎推了他一下。
「什麼?」夢才從沉思中醒來。
李莎含笑說︰「白日夢做醒了?我問你,是不是有一條小路通清河?听說從這條小路走,只要一個多小時就能到達清河——我今天不想坐汽車,想走路。」
夢才道︰「是有這麼一條小路,不過不太好走,而且有一段還挺恐怖的,」他看了她一眼,「你這個走慣大馬路的上海小姐恐怕走不了。」
「別小瞧人,那位北京小姐不是天天跟著你走這條路嗎?她行我為什麼就不行?」李莎不服氣的說。
夢才驚訝︰「你消息好靈通——既然你這麼說,我領你走小路,不過等會累到了或嚇到了,可別怪我。」
「不會怪你的。」
「好,那就向後轉。」
他們往南走了約兩百米,然後夢才領著李莎拐進了一條向東去的巷子,不一會他們就出了鎮子,進入到村莊東南的梨樹林里。
「住在這里有多愜意啊,又清淨,又幽雅。」李莎指著掩映在樹叢中的張老師的村舍說。
夢才沒有說話,他心神不定的向那座長著青苔的老屋看了一眼——還好,房門緊閉著,這姑佷倆大概都還在睡午覺吧。他加快腳步迅速的從門前走過,當他們「安全」的進入了山谷的時候,他才松了一口氣。
「慢點走,好吧?你走的太快,我實在跟不上了。」李莎跟在後面,氣喘吁吁的說。夢才回頭看看她,抱歉的笑了笑,放慢了腳步。
周圍一切都是那麼安靜,空曠的山野里只有他們倆,剛才還談笑風生的兩個人忽然間都變的不會說話了。人有時就這麼奇怪,平時在眾人面前,兩個人可以無拘無束的說說笑笑,可當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卻忽然地不知說什麼好了。兩個人默默的走了許久,直到走進黑樹林時才由李莎率先打破了沉默,她說︰「我們休息一會吧,我都走出汗了。」夢才停住了腳步,在離她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坐下。
「這次招工你有沒有希望?」李莎找著話講。
「招工?」夢才道,「急啥,明年的事,還早著呢。」
「什麼明年?就今年年底招工,你難道不知道?」李莎驚訝的看著他,但他臉上的表情顯示他真的不知道。她責備的搖了搖頭︰「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據說這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次招工,以後再想回城就困難了。」
夢才辯解道︰「我只听說明年下半年有一次招工,沒想到今年年底還有,怎麼沒有人和我提起這事?」
「你自己不去關心這件事,還怪別人不告訴你。」李莎被弄的哭笑不得。
「招的人多嗎?」過了一會,夢才問。
「沒有去年多,听說全縣只有一百多人,只招下放三年以上的知青,真倒霉,我還差一年多,不過最虧的還是趙欣欣,她只差半年。你們組都符合條件,估計至少應當有一個招工名額,縣知青辦說,前幾次招工,給烏石的招工名額都被你們主動讓出去了,所以這次一定要照顧到你們……」
「你說什麼?我們——招工名額給讓出去了?我怎麼不知道?」夢才跳了起來。
「你別大聲嚷嚷。」李莎咬著嘴唇笑道︰「你怎麼也激動了?我還以為你不會激動呢。」
夢才不好意思的笑了。「我沒有激動,只是頭一次听說這件事情,有一點好奇罷了——唉,你的信息好靈通,什麼都知道,是不是美國中央情報局派來的?」他頑皮的笑,剛才的拘禁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呸,你才是中央情報局——不,是蘇聯克格勃特務。」李莎啐道,「好心好意告訴你,你卻——以後有什麼事都不告訴你了。」
「不告訴就算,反正听不見心也不煩。」夢才做無所謂狀。
李莎這下可真生氣了,有好一會沒說話。「你為什麼對招工這樣的大事都漠不關心?」當她重新開口時問。
「關心有什麼用,反正我走不掉。」他平靜的說。
「什麼叫‘反正我走不掉’啊?」
「就是這樣,我們組的王佚夫已經二十七了,第一個該走的應該是他,第二個該走的是小魯,至于我——年齡最小,蕪湖除了一個已經好久沒有來往的哥哥,再沒有其他親人了,回不回去都無所謂,所以最不該走的是我。」
「多麼奇怪!」李莎笑道︰「別人都在強調自己應該被招工的理由,這里卻有一個人在說自己不應該被招工的理由,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夢才也笑︰「我只不過說實話而已。」
「你實在是傻的可愛。」李莎走到夢才身邊,挨著他坐下,「去年夏天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是個非常特別的人,不過當時還只是個害羞的大孩子,個頭也只跟我差不多高,」——「瞎扯,」夢才打斷說︰「你別賣老,我清清楚楚記得你比我小半歲。」——「誰瞎扯了?」李莎回道︰「我沒說你歲數,我只是說你當時的神態和樣子,難道不是嗎?——噯,有一件事早想問你,你那天在縣城打那個壞蛋,動作快的像閃電一樣,別人還沒有看清就打倒了,你這武藝是從那學來的?我听人說只有過去的綠林高手才有這樣的本事……」
夢才不想讓人知道他的秘密,扯淡道︰「我根本就沒學過武藝,那天是胡亂打的,主要是三肥沒有準備,才被我佔了個便宜。」
「你不想說就算了,」她掉過臉去,「我總覺得你不願和我說心里話——不過,好像你並不是只對我一個人這樣,你們組里的人也說,你有許多秘密他們也不知道,盡管你們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
「也許是這樣,」夢才沉默了一會說︰「從幼年起,我就必須單獨面對許多事情,有些事情我必須謹慎。」他向周圍看了一眼說︰「烏石就有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幾天前我差一點遭到暗算。」
夢才說的是一個星期前的一件事情。那天黃昏他正走在西山後面的一個山溝里,忽然听到爆破聲,他本能的感到有東西向自己飛來,機敏的下蹲——「嗖」的一聲從頭頂上飛過,他立刻意思到是子彈,有人在向自己射擊。他就勢滾進了旁邊的灌木叢里,在那里一直躲到天黑。第二天他向公社有關部門進行了匯報,不知什麼原因,上面一直沒有來調查這件事情。不過,他心里完全清楚這次槍擊來自何方。
李莎原本對他正生著氣,可現在听他怎麼一說反生出無限的愛慕之情。對夢才與權勢者對抗的故事她已經听說過了,這更增加了她對他的興趣。她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深情的望著他說︰「這里就是你剛才說過‘恐怖的一段’吧?是挺讓人害怕的,如果不是和你,我是絕不敢到這個地方的,你讓人有一種安全感。」
夢才被姑娘看的慌亂起來,為了掩飾自己的局促不安,他將目光轉向了遠方,嘴里扯道︰「當地人管這里叫黑林子,是這一帶最大的一片原始森林了,它一直延綿伸展到浙江境內,古時候有一條商路經過這里,于是這片森林也成了強盜出沒的地方……」他站起來走到不遠處的冷泉邊,向通往青嵐嶺的古道眺望。
現在他已經恢復到平時那種鎮靜嚴肅的神態了。在林木蔽天的陰影下,他還帶有幾分孩子氣的臉龐顯得輪廓分明︰濃眉下的目光深邃明亮,挺括的鼻梁和剛毅的嘴巴——多麼英武的青年啊!少女心已經醉了,她不由自主走到他的身邊,望著他,忽然身體酥軟的幾乎站不住,她閉上了雙眼,渴望他的擁抱和親吻——但他卻看似不經意的避開了。她睜開眼楮看著躲避到兩米以外「安全地帶」的青年,剛才還熾熱的愛情迅速的冷卻……
「前面不遠處有個叫斷頭潭的地方就是過去強人剪徑的地方,人被殺了頭就往水潭里一丟,據說解放初期還有人被殺——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夢才停下來,驚訝的問︰「是不是被我剛才說的話嚇到了?沒有關系,這都是許久以前的事,我每天在這里轉來轉去,一點都不感到害怕。」
「我並沒有害怕——現在不早了,我們動身吧。」李莎冷淡的說。在余下的時間里,她沒有再說話,夢才也不知該說什麼。
他們默默的走出了森林,翻越了山埡口。現在是一馬平川,離清河鎮只有一里多路了。李莎回過頭說︰「你留步吧,謝謝你將我送到這里。」夢才停下來,沒有說話,當他們分手時他看見了她眼中含著的淚水。